不過最“養眼”的還是脖子上掛著的那條用七彩幸運繩編成的項鏈,鑰匙充當的墜子吊在胸前。那是一把雙元鎖的銅鑰匙,一條渾圓光滑的模杠,一頭連著一個小圓圈,用來開鎖的那頭吊著一隻豁開了的牙齒。那把雙元鎖曾經保護過蘇紅蕊的首飾盒,後來被李廣財拿到古玩店賣掉了,鑰匙卻落在我的手裏,成了我的玩物。李廣財從古玩店回來後就威脅我說,你不把鑰匙交給我,我就斷了你的米糧,讓你到街上討飯去。我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緊緊地夾著那把鑰匙,那隻豁牙不著痕跡地露了出來,成了隱蔽的武器。我冷笑著說,你信不信把你的武功給廢了?李廣財這下真的怕了,他忽閃著一雙小眼睛心有餘悸地望著我。我盯了他好一會,竟沒有半點兒勝利的感覺,這就是我的父親,我突然對蘇影蘭充滿了同情。
這時候我的傳呼機響了,相同的電話連續急呼了三次。我的心“咚”的一聲向下沉。電話那頭傳出一連串“嗚嗚嗚”的聲音,還挾帶著沉重的呼吸。我說,小黑狗,是你嗎?
嗯。小黑狗應了一聲。出什麼事了,需要幫忙嗎?小黑狗頓了頓,我在街口公用電話亭,是有點小麻煩本來不想驚動你但又不想找別人……我扔了話筒,把項鏈從脖子上摘下來,墜子死死地攥在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
我穿著平底布鞋走在京果街上,九月的天氣熱得人心煩氣躁。穿著花綠衣裳的老太太坐在自家屋簷下納涼。出租屋的歐式飄台上晾起或紅或紫的內衣褲,幾滴水落在我的鼻尖上。人家的屋頂或窗台上盛放著俗不可耐的杜鵑花,跟那些滴著水的內衣褲打成一片。賣早點的小吃店安靜下來,一個豐乳肥臀的女人使勁地洗涮著蒸“腸粉”的爐具。下班的民工臉色疲憊地推著自行車走進京果街,車把上晃著兩根黃瓜和幾棵小白菜。
京果街的九月陽光充沛,清澈透亮,是發生點什麼事的好日子,快樂的或者悲傷的。我握緊了右手的拳頭,使盡力氣向後一揚,京果街的老磚牆上留下一道很深的劃痕。
這時候,李廣財一瘸一拐地走進京果街。每天早上,他都喜歡跟幾位老工友聚在興寧路那間叫“客常來”的小酒樓,歎早茶,吃兩籠叉燒包,再喝點酒。偶爾也會去蓬江河邊的小公園下下棋,玩玩“牌九”什麼的,十一點準時回家,做好飯,等蘇影蘭回來吃。今天他的新剃了胡子的臉上閃著往日少有的光澤,讓我想起許多個將亮未亮的早上那兩聲或輕或沉的響動。
我和他擦肩而過,他咳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又到哪野去?哦,沒去哪,沒事就到河邊站站崗去。他搖著頭,不再看我一眼就回家去了。
在我們這座小城,誰都明白到河邊站崗是什麼意思。每天傍晚,蓬江河邊的大榕樹下就站著很多神情曖昧,身材不怎麼樣,年紀參差,衣著打扮跟我差不多的小姐。但現在是早上,我就是脫光了站在那兒,人家也隻會把我當瘋子。
李廣財算有點見識,他明知我故意氣他,他也就隻有生氣的份兒了。
說到李廣財真是一言難盡。無論蘇影蘭裝得怎樣若無其事,無論李廣財怎樣保持緘默,無論蘇家的曆史在京果街變得怎樣的無足掛齒,我依然堅信,我母親的生命中,李廣財絕不是她唯一的男人。
令人沮喪的是,他是我父親。
據說,他的左腳是在京果街的青石板台階上摔斷的。遙想當年,年輕的李廣財一臉正氣,壯誌淩雲地投入文化大革命的紅色隊伍。他從蘇家的紅房子裏翻出一張酸枝鬥凳,他把它放在京果街的石階的最高處,進行即興演講,不知怎麼的就摔下來了。那張鬥凳曾經是我的外婆蘇紅蕊坐著梳妝的,後來她上吊時又借助它讓自己死得更痛快圓滿。然後就是我母親用來當梳妝椅,再後來又轉移到我和蘇小雨的房間,擺在兩張床頭的正中,放鬧鍾,或蘇小雨的小說。蘇小雨上大學後,便一個人搬到閣樓裏去了。現在那張曆經滄桑的小鬥凳就擺在閣樓的窗台下,蘇小雨老喜歡在上麵插一束香水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