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1 / 3)

現在,我坐在春天裏繼續回想往事,在一場沙塵暴裏回想另一場沙塵暴,在一段人生裏回想另一段人生。幾分鍾前,我寫完了我和玲姐第一次吵架的情景,交往史上留下的第一道傷痕——那也許並不是第一道傷痕,在此之前也有過一些小小的不快,隻不過像水滴落進了水裏,留不下傷痕而已。

這次不一樣了。互相用最柔軟的一麵相待對方的慣例,已經改變了。在我們共同繪製的壁畫上,她釘了一棵釘子,我釘了一棵釘子。雖然後來和解了,釘子拔掉了,但那些小洞眼還在。它不會像以前的小小不快一樣很快過去,過去了的倒像是另一些東西——它仿佛是一個清晰的轉折點。以後每次發生不快,我都會想起這個轉折點。

這天晚上,她還是像往常一樣,照顧我洗腳、上床。她在床邊的黑暗裏坐了一會,問我:“你還在生氣呀?”我說:“沒有,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她說沒有,隻是難受了一會,沒想到會這樣。我說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我從來都不想跟她吵架的。她笑出了聲:“這還算不上是吵架吧?”我說:“實際上你已經和我吵架了,沒想到我們的第一次吵架竟然是因為……”我哼哼著,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說。她又笑出了聲,說:“好好好,你說是就是吧,我算怕了你了。”

外麵沙塵暴一直在刮著。玲姐走後,我幾乎一夜沒睡。有一陣子,心裏有點後悔跟她吵架,但這點悔意,隨後又被生氣的餘波一點一點衝掉了。她不應該這樣。她不應該那樣。我睜眼躺著,聽著細小的沙礫打擊窗玻璃的聲音,又把吵架的過程和許可佳出現的情景放在一起,仔細回想了一遍。用不著塵埃落定,我能看得見玲姐正在堆積沙丘,在她和我之間。我越想越荒涼、煩躁,覺得夜空下的沙塵暴正在展開我的內心世界。

幾年後的今天,再回過頭看看這事,她當然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倒是我,好像不應該這樣和那樣。我好像是太孩子氣了,在對自己溫暖柔軟的人麵前,我太放縱自己。玲姐為我找女朋友的行動再次嶄露頭角的時候,我應該可以做到不用魚刺的事情去刺激她生氣——可是,當時到底該怎麼做,我又怎麼搞得清呢?

那場沙塵暴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突然停止,像一台巨大的鼓風機一下子斷了電一樣,外麵一絲風也沒有。我走出玲姐家,朝桔紅色的天空呆呆地望了好一會兒,塑料袋、破報紙、樹葉和塵土失去了在高空飛翔的力氣,正接連不斷地緩緩落下。巷子裏幾乎沒有行人,偶爾碰到一兩個戴口罩的,還沒有看清眉目,一閃即逝。天空沒有往常的鴿鳴,樹上的鳥一聲不吭,連在垃圾堆旁互相撕咬的貓也不叫上一叫,能聽到的動靜,隻有大街上傳來的汽車的聲音。

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走進了別人的夢中。

沙塵暴又刮了兩天,才算是過去了。附近公園裏晨練的人又多了起來,天還沒怎麼亮,就發出一陣陣憤怒的吼叫聲。這天早晨,我醒來,模模糊糊地覺得那些吼叫聲是從我的夢裏發出來的,毫無道理地堅信,這一天會出點什麼事。

起床,洗刷了好一陣子,想不起做過一個什麼夢,卻忽然想起了電話鈴的聲音。我剛上班的那幾個星期,還住在學生宿舍裏,差不多每天早晨都是玲姐打電話來叫我起床。搬到南城後,才沒有把電話鈴聲當鬧鍾。

我在東直門那一帶上班,在一家通信係統公司。大學畢業後,玲姐陪我到這家公司應聘過兩次。第三次,她從清潔女工那兒打聽到公司裏有一位姓韓的老總喜歡下圍棋,於是考試我的場地和內容都變了。棋具是現成的,就在韓總辦公室的書櫃裏,我跟韓總下了一局,玲姐也跟韓總下了一局,最後贏得了這份工作。我皮包裏經常夾著李昌鎬的新棋譜去上班。有時候,我真的有點羞愧,我能看見等著進公司工作的博士和碩士在門外排著長隊。

我從小喜歡下圍棋,很欽佩天才棋手李昌鎬以著名的安靜震動世界。上大學二年級的那一年,隻要有時間,我就會去棋院打李昌鎬的棋譜。那時候我對學校裏的課程安排非常失望。通信專業這個行當,每天都在湧現新知識,我們在教室和實驗室裏還沒來得及消化的內容,每天都有幾頁可以撕下來扔進垃圾桶裏。我想,反正我的大學時代注定要給糟蹋掉的,不如我自己來把它掰碎,擱到圍棋盤上去糟蹋更好一些。

我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我竟然會因為不務正業下圍棋,而得到這份不錯的工作,並且,認識了玲姐。

我跟玲姐就是在中國棋院認識的。

一天下午,我看見一大堆人擁著一個業餘四段,在大太陽底下朝棋院背後的教室裏走,一個女人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麵。無袖衫,露膝裙,身上粘著陽光。業餘四段不時回過頭招呼她一下,她笑一笑,點點頭,也不加快腳步,還是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麵。

那個業餘四段,曾經指導過我打譜,姓常,經常義務幫棋院辦圍棋訓練班。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棋院門口,當時我正坐公交車去上班,衝他喊了一嗓子,他四處望望,才朝公交車揮了揮幹柴棒一樣的手臂。後來聽說他老婆鬧離婚,他吞下了19枚圍棋子,自殺了。他是我見過的對圍棋最癡迷的業餘棋手,他叫常寬,一個不應該被湮沒的名字。我希望以後有機會專門寫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