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下午,正想請個假去棋院,韓總的秘書打電話來了。她問我下午有沒有空。我笑了,很想對她說沒空。可我知道說沒空也沒用,她那麼問一下隻不過是禮貌而已,韓總既然讓她找我下棋,就算我真沒空,她也會打電話給部門經理,讓經理取消我的工作安排。再說我也不想為難她。她姓林,是一個平和大方的中年女人,能替我著想的地方都會盡量替我著想,每次找我,都是先打辦公室的座機,再打宿舍裏的座機,都找不著了,才會打我的手機。我對林秘書說我馬上就去。
坐在辦公室裏磨蹭了一會兒,一點一點調整心情。既然已經答應去了,我不想帶著不快。路過洗手間的時候,我走進去,把剩餘的不良情緒跟小便一起排泄掉。拿涼水拍了拍臉,朝鏡子中的自己凝視了一會,直到睫毛上顫動的水珠落下了,才慢慢走出來。
我不願意跟韓總下棋,不僅僅是因為他棋藝差,應該說他還談不上什麼棋藝。我也談不上。也不僅僅是因為同事的議論,跟公司高層從不來往的人,也會有人議論。主要原因,應該是差不多每次他都有意無意地提到玲姐,有一次還笑著問我,能不能約玲姐來手談一局。我也笑了,說試試吧。說完,心裏一沉,能感到他的話一直壓在那裏。
我不知道這次他還會不會提到約玲姐來下棋的事,也不知道他提到了我該怎樣回答。這事我跟玲姐講過,玲姐說,告訴他,什麼時候有空了一定去拜訪他。
我沒把這話告訴韓總,擔心他會追著問“你表姐什麼時候有空”,那時候回旋的餘地更小了。韓總50歲左右,分管財務和人事,是公司的元老之一。不下棋的時候,粗豪爽直,批評下級如同爭吵,你不跟他爭吵他還會不高興。下棋的時候,卻柔婉細膩,半目地盤也會讓他鼻尖出汗。通常情況下,我相信一個有棋癮的人會把自己的性格主流擱在棋盤上,不這樣,棋癮也就沒有根基。對這樣一個上司兼“棋友”,也許懸而不決就是最好的回答方式,拖一拖,沒準他自己就會忘掉或改變主意。
不過,對此我也沒抱多大指望。那次他跟玲姐下圍棋,是他平生第一次領略跟一個美婦人對局的旖旎風雅。先是在棋盤一角試試探探,小糾小纏,不可避免地演變成兩條大龍,不即不離,一黑一白盤旋飛舞到天元一帶,才正式開始長時間的激烈撕搏——妙手如天女散花紛紛落下——猛然,兩塊大棋僵硬不動……再鬥幾個或急或緩的回合後,才漸漸進入收官階段,棋子落盤,幾乎悄無聲息。
走進韓總辦公室,沒看見韓總,寬大的弧形辦公桌後麵,一張皮轉椅還沒有完全停止轉動。棋具已經擺在了長茶幾上。裏麵套間裏忽然傳來轟隆的響聲,是抽水馬桶的聲音。我從花架旁拖過一張椅子擱到茶幾邊,從棋盒裏掂起一枚棋子撚了一會,啪地敲在厚木棋盤上,拿起來,再敲下去,覺得我一個人玩這麼高檔的棋具可能更暢快。
林秘書端著一盤水果走進來,說自己跟自己下棋啊。這才發現自己在複盤,已經把韓總險勝玲姐半目的那局棋擺了一半,聽見套間裏又一聲轟隆,趕緊抹掉清空棋盤。林秘書泡了杯茶笑著遞給我,問我能不能教她下棋。我說韓總就是現成的老師呀。她說,韓總教過她,可總是訓她。我笑了笑,誇了誇她的衣服,岔開了話題。
差不多一個月後,我帶林秘書去棋院找常四段。在常四段那裏,林秘書做了不到4個月的學生,接著,做了不到4年的情人,再接著,跟常四段一起陷入了一個我不願詳細描述的悲劇。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我沒想到:這樣一個常常在宴會上周旋、在商界翻滾的女子,和一個幾乎不食人間煙火、把人生擱在棋盤上的男子,兩個人走到一起後,竟無處可去。
韓總從裏間出來的時候,林秘書又提出了要跟我學棋的事,被韓總一陣哈哈打斷了。林秘書站在一旁說笑一番,才輕手輕腳退了出去。我跟韓總繼續說笑,天氣,股票,圍棋賽,除公司之外的一切。說說笑笑的,兩個人就從隸屬關係中慢慢退出來了,進入了可以對崢交鋒的心態。
這次還是像上個月底一樣,我讓他兩子。差不多每下一手棋,他都要凝神不動十幾分鍾才緩緩敲在棋盤上。有空閑的時候,我就琢磨他,想知道這樣一個謹慎精細的人,究竟是什麼逼得他在公司裏那樣毫無禁忌。我覺得他要幹不長了,在食堂的餐桌邊,有流言說他已經失勢,總經理和另外兩個副總正聯手搞他。
一局棋直到晚上十點才收完官,我小勝。林秘書打電話讓食堂送來了晚餐。韓總吃著飯,不時走到棋盤前去瞧幾眼,一層微微發紅的空氣凝結在棋盤上麵。他也真夠頑強的,讓我快速宰他的願望沒能實現,我隻好學李昌鎬的樣子拿鈍刀慢慢割他。下完了,他抹抹汗,說累得真舒服,像蒸了一次精神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