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想法已經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改變。我坐在春天的小樓裏,雙手擱在鍵盤上,試圖觸摸到自己的內心。我已經知道發生過的事情永遠是那樣神秘,沒有發生過的也一樣。浴室裏的吵嘴,表麵看起來原因並不複雜,但分析起來卻不那麼簡單。到底還有一些什麼樣的原因?我至今也無法細說。過去了的事情已經與無窮無盡的過去融為了一體,這種湮沒讓我惶惑。我對自己曾經有過的心理感受和想法都知道一些什麼?我能記住什麼?一個人理解自己能到什麼程度?我是否能理解左右我的那些力量?我不知道。我隻能看見一些往事中的場景。我能看見這一天晚上我站在一棵樹下哭泣,但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久久地站在那裏哭泣。我能看見我的表情一點一點堅毅起來,但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能看見我和玲姐坐在河邊下圍棋,我能看見我和玲姐在不同的地方翻滾,我能看見她給我剪指甲、掏耳朵、織圍巾……當然還有第一次吵嘴的那天晚上,我衝到一樓,目睹沙塵暴轟隆隆地掠過北京……一個個場景蜂擁而至,但我不知道這些場景是否受到了遺忘的侵蝕和想象的歪曲。我的回憶,似乎有太多的敵人,遺忘是其中之一,有意的選擇是其中之一,主觀想象是其中之一。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的過去隻剩下一個空洞的故事梗概,一副扔在沙漠上的骨架子。出於一時激情,我給了它血,給了它肉:我想讓自己的過去複活,我甚至想讓玲姐在文字中永生,我想讓我們的故事不被塵埃湮沒——但,往事已經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拆得七零八落,被想象侵染得色彩混亂,一些平平常常的時刻不經意間溜走了,一些細節永遠不知所蹤,剩下一副骨架子還殘缺不全。那血有點不真實,那肉有點不真實。我沒有說出來的太多,我無法說出來的太多,我的記憶能力太有限,許多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我曾生活過的是什麼!
什麼是回憶的實體?什麼是遠離經曆的想像?想象和實體在怎樣合謀?我有沒有可能把想象與實體剝離?我隻知道我在寧靜中回憶出來的感情,並不是想象出來的感情——也許正是每一次撒出去的回憶的種子,在想象的照耀下,才散發出那樣的芬芳?也許,我能做的隻是讓往事從塵土中一點一點地升起來,讓回憶在那樣的光芒中生長、分杈,甚至伸展到虛無的邊際。
浴室鬧別扭後的那幾天裏,我也曾像現在一樣反省和總結自己。現在,我也許比那時候多了一些理性洞悉人生的能力。那時候,隻是直覺告訴我:生命中有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停下來了,它就停在我身後,沒有跟我一起往前走。那應該是一個機會,也許我可以仔細審視一下我與玲姐的交往史,審視一下那段漸漸無望的感情,並改變它們。人生這樣的時刻不多,但生活很快又推著我往前走了。當時回頭的一瞥,注定隻能是一瞬。
我上班,下班,有空上網打一打李昌鎬的棋譜。一連幾天,玲姐都沒有給我來電話,我也沒有給她去電話,我不知道這是在較什麼勁。絕交這麼久,在我們的交往中還找不到先例。以往每次鬧別扭,大多數時候是玲姐主動和解的。這一次,我越來越明顯地感到,風向變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不像往常那樣找我,給我打電話,逗我笑。不管怎麼樣,我決定挺住,至少堅持兩周再說。 星期五,我去銀行交手機費,在錢包裏看見了玲姐的照片,玲姐像蒙娜麗莎一樣朝我微笑著。這張照片是我拍的,是我要她裝出蒙娜麗莎那副神秘感人的樣子的,這個錢包是她送我的,想起這些我胸中一陣絞痛。星期六和星期天我沒有去玲姐家裏。到了下個星期一,實在堅持不下去,決定主動哄哄她。
寫到這裏,我忽然想起看到過的一條手機短信,是一個男孩發給女朋友的:“心情預報: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有點想你,預計下午轉為持續想你,受延長低情緒影響,傍晚將轉為大到暴想,體溫由此降低五度,預計此類狀況將持續到見你為止。”
我覺得,手機短信天生就是為了甜言蜜語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打電話甜言蜜語(至少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卻有問題。玲姐給我上過甜言蜜語訓練課後,我還從來沒跟她甜言蜜語過。當時如果能發手機短信,我想我一定會把上麵那一條短信發給玲姐。不過,我還是準備了一些甜言蜜語,準備硬著頭皮在電話裏說出來,也許還要硬著舌頭。
電話接通了。我說你還在生氣呀。
玲姐說沒有。
“真的沒有呀?”
“跟你有什麼氣好生的。”她停了一下,“咦,你好像有點失望一樣,是不是要我努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