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忽然在我胸中產生了回聲,每個字都讓我有點惆悵,這是我們交往中很少見的事。寒風撲麵,傍晚的雪地上,她的背影顯得那樣孤單柔弱,我心裏怦怦地跳了兩下。
我叫了一聲:“許可佳。”
許可佳回頭望了望我,像赤明莉香一樣搖了搖手,說:“回去吧。”
春節過後,我被調回了公司總部,給韓總當秘書。林秘書懷了孕,人力資源部給韓總準備了兩名秘書候選人,韓總卻點名要我。接下來差不多一個月,我的日子真可以用忙得要命來形容。父母離京的時候,我等不及火車開動,便返回了公司。玲姐那邊去得比較少。交接工作。學車。寫講話稿。喝酒吃飯也成了個事。陪韓總下圍棋。替韓總領福利。我跟在韓總後麵城裏城外的走動,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我一隻手端著韓總的茶杯,另一隻手拎著兩個公文包,其中一個公文包裏裝著圍棋。
我知道公司裏有不少人在背後議論我,說我是踩著圍棋子爬上去的。當阿伍把更多更不堪入耳的閑話轉告給我的時候,我笑了笑,沒有為自己辯解。我也無法辯解。事情的背景太神秘複雜了,我至今也沒有完全弄明白。秘書們之間流傳著一種說法,原先給韓總準備的那兩名秘書,是韓總的對頭安排的眼線,韓總當然不敢要。韓總點名要我,他的對頭之所以畫圈,是因為他們覺得我這個人沒什麼背景和能力,隻會下下圍棋,正好讓韓總玩物喪誌。還有一種說法則完全相反,說人力資源部準備的那兩名秘書是韓總的死黨,韓總的對頭不點頭,這才匆忙把我的材料擱在了那張橢圓形的會議桌上討論。第三種說法來自林秘書,她的說法似乎與高層鬥爭無關,她說是我的圍棋水平,還有我堅持不約玲姐來公司陪韓總下棋這件事,給韓總留下了深刻印象。說不出為什麼,我比較傾向於第一種說法。不過無論哪一種說法,我覺得都不應該從我的嘴裏說出來。沒想到的是,阿伍卻把我的沉默理解成疏遠。從此,阿伍常常出現在袁大頭那夥人的酒桌上。
回公司總部後,第一次見到袁大頭是在洗手間裏。袁大頭握手問候,熱烈祝賀,誠懇要求彼此多多溝通多多關照,諸如此類,把這次見麵搞得很正式,很隆重。有一瞬間,我幾乎要產生錯覺,覺得正置身於金碧輝煌的會談室裏。我雖然十分內急,卻不得不跟著他一起變得很誠懇,很莊重。第二次在洗手間裏碰到袁大頭,袁大頭正站在小便池前抽煙出神,左手兩根指頭在嘴邊夾著香煙,右手兩根指頭夾著下麵,沉思的臉被一層薄煙罩住了。這次我先解決內急,然後跟他打招呼。袁大頭哆嗦了一下,像被燙著了一樣。他朝我笑了笑,解釋他是來這補充尼古丁的,抱怨這煙抽得越來越沒有尊嚴了。我知道他日子開始不好過了,總辦要求他不要在辦公室裏抽煙,財務室三天兩頭找他算帳查底,種種跡象表明他的職位岌岌可危。5個月後,我接替了他。他被調任市場研究員,級別不變,但那是個寡淡的閑職。
對於我在公司裏職位的變化,玲姐高興之餘,好像有不少顧慮。她建議我好好考慮一下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往哪個方向發展,然後做個長遠的人生規劃。照她的分析:1、那個韓總太囂張,必定走不遠;2、我不大像是能做好秘書工作的人。她這一番話讓我多少有些掃興,我剛接近公司核心的那股新鮮勁還沒過去,我認為事情是有例外的。韓總那樣性格的人,也有可能升到中央去。做秘書的,也不見得非某種性格不可。我覺得玲姐的眼光太機關了,在機關裏坐久了的人,遇到什麼事情大多會條件反射地覺得應該什麼樣,有點模式化。這次討論話不投機。還沒來得及說別的,我就被韓總一個電話叫到了公司裏,跟著他去了通縣基地和城裏幾個下屬機構。
眼看著玲姐的生日(4月19日)一天一天臨近,我的心又一點一點提了起來。我和玲姐的事,不知道她最後會給我一個什麼樣的說法。這段日子,時間基本上不是我自己的,什麼時候有空完全沒個準數,好不容易能抽身去看她,她不是要去英語班上課,就是要去外地出差,很難得有機會在一起充分交流。我不清楚她心裏在想什麼,真希望我跟她的關係能盡快定下來,讓我集中精力對付新工作。
這種給掛起來的滋味真是很不好受。我有時候想,這大約就是報應吧。我施於許可佳身上的,現在玲姐還給了我。但我很快意識到,這兩者還是不可比的。我父母走了以後,許可佳開始對我冷淡起來了,我覺得我和她的事大概已經完結了。沒想到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了許可佳的電話,許可佳要我猜猜她在哪裏,我說這怎麼猜得著,許可佳說猜嘛猜嘛,接著我聽見了一陣熟悉的聲音,有點像劃船的漿聲,心中晃蕩了一下。我再一次說:這怎麼猜得著。許可佳說:“那好吧,你不用猜了,我告訴你好了,我、正、站、在、你、小、時、候、抓、魚、的、地、方。”說完她的笑聲和流水的聲音一起傳到我的耳朵裏來了。就是在這一天,我知道她去了我家鄉的小城,已經去我讀書的小學和中學看過,打電話的時候正坐在一條漁船上。我胸中立刻給一種莫名的情緒漲得滿滿的,像雨後的小河,洶湧,混濁,退得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