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與陌生人打牌(1 / 3)

邢育森

我一直不知道,對門老莊家的女兒莊莊居然是個網蟲。我翻檢著她書桌上的物品,看到許多重金屬樂隊的CD,還有一些“死邁”樂隊的演唱會影碟,在抽屜底下還壓著幾盤西班牙先銳導演拍的很棒的前衛電影。說實話,這些都很對我的口味。在我的身後,老莊夫婦惶恐而緊張地看著這對於他們實在太陌生的一切。

這時候,莊莊已經失蹤三天了。

前一段時候,公司的事情不太順利,我告假回來,在家裏小住幾日。我一直沒給手機充電,不想再讓別人找到我,我更沒有把筆記本電腦帶回家中,所以連續數日,我恢複了正常的起居作息。刮胡子的時候,從鏡子裏望去,我的臉上終於不再是慘青蒼白的一片。每天早晨醒來後我都感覺身體內充滿了溫暖結實的熱氣,像剛就著老鹹菜喝完粥似的。中午的一段小憩是在陽台的陽光裏的,月季的香味充滿了我整個的夢境。在這暖和馨香的夢裏,我並沒有赤腳在斷崖的高速公路上奔跑,也沒有擁擠在農貿市場的門口離光亮越來越遠,更沒有淹沒在透明的瓶子裏被無數的眼睛打量觀瞧,我安眠著,能聽見雲彩的倒影在我臉上滑過去的聲響。

桌上擺滿盛宴,花朵和果實都十分鮮豔,但是青翠的枝葉中,叢生荊棘。麵容蒼白的長發男人圍坐,眼窩烏黑嘴唇鮮紅。最後的大菜端上了,是一個身體光潔、酥軟癡迷的女孩,男人們拿起她修長赤裸的肢體,開始悲傷緩慢地進食……莊莊電腦的屏幕壁紙在我眼前展開這樣一幅景象,這景象恍惚曾經,或者即將出現在我的夢境裏。

在我的印象裏,莊莊隻是個低頭背書包匆忙上下樓的小女孩,似乎永遠在讀高中,而我仔細推想,把自己的年紀減去我們之間的差距,我才猛然想到,莊莊也早就已經長大成人,她的年齡頓時讓我回想起我在那個年齡的所作所為。

梳著兩條小辮子,短袖背心,背帶褲,白色短襪,耳朵裏塞著耳機,沉重的書包,在樓梯拐彎處偶然的麵對或者餘光裏的一個背影。我用ACDSee看著莊莊自己掃描在電腦裏的照片,我看著她慢慢變化著的樣子,看著她的麵容從鮮亮光潤變得蒼白憔悴,眼神裏烏黑明亮的光澤逐漸黯淡成灰。在我離開故鄉的這段時光裏,莊莊畢業後混跡塵世,一定是有些什麼發生了,這些事情改變了莊莊的生活,把她從這張書桌前,從這個平庸破敗的小城的肮髒街道老舊家屬樓裏的這張書桌前給拉走了。

受老莊夫婦的托付,我要從電腦裏找到線索,看看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搞到莊莊郵箱和OICQ的密碼都不難,這對我根本不成問題。我用了一夜的時間,把莊莊所有收到的信件都讀了一遍,也看過了她所有的聊天記錄。然後我有了答案,我知道莊莊跑到哪個城市了,勾搭引誘她的那個男人的名字和手機,也很輕鬆地被我得到了。其實,那些來往郵件和聊天記錄一點也沒有超出我的想像之外,甚至我看著都很眼熟。在莊莊這樣一個年紀,在網絡上沉迷這麼長時間,說出這樣的一些話語,在我看來,太正常不過了。當然,如果把這些如實告訴老莊夫婦的話,他們是肯定不能接受的。這對他們的打擊,簡直是極度顛覆和致命毀滅的。他們對整個世界的理解和想像要整個倒塌崩潰,而且很難重新構建。

所以我決定我來處理這個事情。我對老莊夫婦撒了謊,謊言的內容我忘記了,但達到了效果。我簡單收拾了東西,拿了幾本雜誌,並且從莊莊的書桌上借了幾張迷幻搖滾的CD,買了去那個城市的車票,我擠在過節旅遊的人群中,昏昏欲睡的在一路喧囂和迷茫的聲響中到站了。

這一路我都用來回想,回想所有記憶中與莊莊有關的一切。但我發現,自從在網上泡久以後,上網之前的那些時光遙遠模糊恍如隔世。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回憶童年往事的時候,我有一種恥辱的感覺,因為那是我已經無法改變和逃避的事實,與我所習慣的虛擬漂浮並不相同。我仍然想做宇宙裏失重的航天飛機,我一路揪我的鼻子,我不想站在我所在的地上。

我給那個男人打電話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種預感。果然那個男人爽快出現了,帶著一個從別的城市投奔而來的女網友,然後告訴我莊莊根本就沒有如約而來。莊莊乘坐的火車開動的刹那,這個男人還接到了莊莊的一個電話,聽見了莊莊欣喜歡快的一聲歎息。然後他在大雨中傻站了半天,終於等來了那輛晚點的慢車駛進站台。可是,當他舉起手裏被風雨吹敗打爛的鮮花,才看見莊莊所在的車廂已經空無一人。

我隻好在這個城市住了一夜。我給老莊夫婦打了電話,繼續撒謊,謊言的內容又一次忘記了。夜晚,我無法入睡,就出了賓館找到一間還在營業的網吧。我收了信件,很沮喪地看到還是一堆垃圾廣告,我不客氣地全都把它們刪除了。我靠在椅子裏,覺得世界把我遺忘了,沒人在意著我,也沒人牽掛著我,我生或死,並不關鍵也不重要。我也想在尋找莊莊的路途中失蹤,也盼望這世界上有另外一個人開始對我的找尋和期待,那我將如期歸來,到她的懷抱裏,停在那裏,如同連續畫麵的一個定格,再也不丟失和走遠。

我猶豫很久,還是啟動了OICQ,登錄上去。線上還有幾個好友在,但我已經淡漠厭倦,對他們視而不見。一頁一頁地翻看網絡上趴伏的那些蟲子,發出加為好友的請求,靠近成一個親密的擁抱,或者是一個肉麻的玩笑。時光就此流逝而去,期待和冀望都毫無重量和質感,悠悠漂浮在半空遊走,而耳機裏的音樂節奏更加的憂傷熱烈,陪伴著鍵盤上飛動的手指。字符話語被嘔吐而出,不經控製,屏幕上薄煙一樣的字符話語,被時間的風吹到背後落寞空遠的深淵,再也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快清晨的時候,我站在這個城市的廣場盡頭,渾身被風吹得冰涼。與我說好見麵的女孩並未到來,我獨自袖手走回賓館,一路上臉色煞白腦袋空蕩。我已經躺下,正要睡去,手機卻又響起,遲到的女孩的聲音,我告訴她我的房間號碼。我在洗澡的時候,看見自己又如往日模樣,消瘦而且陌生,眼睛裏閃耀著淩厲而衰弱的光芒。我聽見外麵有人推門而進,我讓她在床上的被裏等我。清晨十分寧靜,我坐在浴缸的邊上,用毛巾擦著頭發,聽著她在外麵脫光自己的聲音。然而那時我依舊感覺衰弱,如同枯萎的火焰。然後我有了突然而且強烈的幻覺,我覺得那外麵床上被子裏光潔赤裸的身體,慢慢轉過來的是莊莊的笑容。這幻覺讓我強硬和激動起來,我出去,看見了床上披散在白色床單上的黑色長發。

我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走回去了。我想莊莊肯定是在其中的一個小站下車了,我隻能如此,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走回去,尋找她正在存在著或者可能存在過的痕跡和線索。在那輛緩慢行駛不斷停頓的列車上,我回想起我的故鄉小城,在這樣的旅途上,莊莊是永遠不會按照車票的定義而被裝載到終點的。

在列車上,我會邀請對麵和鄰座的人一起玩牌。我們總是打得很開心,可惜牌局並不很長,一個小站很快到達,我隻好收起牌來,拿著包下車,在一個陌生的站台上四處茫然地觀望。我總是感覺,每一個站台上,都曾經有過莊莊的痕跡,她都到過那裏。黃昏的夕照裏,我背著包,坐在陌生小站的台階上,想像著我尋找的這個姑娘的模樣,想像著,她長發飄拂,如夢一般,微笑著從我的身後走來,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一點,頑皮而悠然地,繼續蹦跳著向前方走去。我的鼻息裏多了她經過的氣味,好聞的百合香水的味道,我的肩膀被灼疼一般地溫暖起來,這暖流蜿蜒漫遊了我的全身,使我昂揚和堅硬,在逐漸的灰暗和陰冷裏,感傷而惆悵。

奇怪的是,網吧無處不在。我在每一個陌生的小城裏上網,不斷在網上搜尋著當地上網的姑娘,然後與她們見麵。白天我獨自或者摟抱著睡覺,然後醒來獨自在街道上遊蕩奔走。夜晚我浸泡在各個網吧裏,走指如飛,胡言亂語。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我在找尋之中已經開始丟失,我將一無所獲而且將失去所有,但我已然難以停頓,隻能在那陰冷而空曠的沼澤裏,陷得更深更遠。

我見了許多人。從網上認識,然後見麵,吃飯告別,或者摟抱睡去。我見到了一大群奇特的怪人,他們如我一樣,衰弱,曖昧,遊移,破敗。他們好像隨時等待燃燒的木柴,但是隻漚出了迷茫灰蒙的青煙。我在這樣的煙霧裏,繚繞著更多的空虛和迷茫,逐漸湮滅了拯救和更新的空想,隻是繼續地被迷醉和沉溺而發酵下去,成為一種淒美的腐爛。

我的旅途就這樣進行下去,一路與陌生人玩著不同的牌局。我贏多輸少,運氣不錯。然後我開始精神極度亢奮,連續失眠,無論怎麼疲憊,倒下後都無法入睡,腦袋裏繼續走動著回憶和幻想。我在夜晚的寂寥裏,聆聽著別的時空的動靜,比如一朵花的突然盛開或者墜落,在陽光裏像80度的白水一樣清亮暖和,還有遙遠往事一聲模糊呐喊的遲到回響。我總是在這樣的恍惚中以為自己已經睡去,於是光腳重回河流那頭,在遺忘退潮後又再一次袒露出所有的曾經和夢想,它們已經沉沒水底,清澈但並不透明,可觸及而不再望見。我不知道,在這所有話語字符組成的迷亂河流裏,對誰的追想能是我逆水而去的惟一渡船?

清晨我起來,做了一件我早應該做的事情。我去網吧,OICQ上線,使勁回憶起莊莊的號碼,然後把這個號碼加為好友。這個號碼灰暗著,這個請求不知道還能不能被莊莊看見。接下來的旅程裏,我已經不再躁動妄為,而是耐心地等待著這個號碼的回應消息。我知道,如果這個回應還不到來的話,我即將返回我的故鄉小城,而這個失敗的旅途之後,也許今生我也無法安然入睡。

然後,我終於等來了她遙遠的一個回答。

她還在,把我加為了好友,她告訴我她的所在,她現在的手機號碼,我還要了一張她的近日照片。在照片上,她模糊地微笑著,這神情讓我有些心疼。我把電話打過去,跟她說了幾句話,她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如同異地的成年婦人。我並沒有透露我的身份,她恐怕也早就忘記了對門的這個並不熟悉的鄰人。我試圖去把握她現在的狀態,但她總是出於我的想像,這讓我放棄推斷而隻好接受。

我一直在想像見了莊莊之後,我該告訴她些什麼。這個問題對我似乎沒有答案。我那時已經滿心沮喪,感覺此生也再不會與她相見。莊莊已經從舊日鄰家活潑可愛的小女孩,變成一個廝混在網絡之上的名字和符號了,也可以跟我調情和談笑,輕浮而且老練,這讓我的胸口總是感覺冰涼一片。我自己知道自己曾經的所有故事,我明白那些都已經無法提起,斷裂成電影院裏似曾相識的情節片斷。關於這些感受,莊莊也必然知曉,我懷疑會不會我與她將度過一段長長沉默的旅程,隻是互相凝視,用眼光擁抱和溫暖,然後揮手告別,各自走回隨便一個什麼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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