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漸高了,大家終坐不住,一個一個的陸續溜回俞樓去。H君因此不高興,也走回家。那邊倒還是熱鬧的。看見許多燈,許多人影子,竟有歸來之感,我一身盡是俗骨罷?嚼著方才親自買來的火腿,鹹得很,乏味乏味!幸而客人們不久散盡了,船兒重係於柳下,時候雖不早,我們還得下湖去。我鼓舞起孩子的興致來:“我們去。我們快去罷!”紅明的蓮花飄流於銀碧的夜波上,我們的劃子追隨著它們去。其實那時的荷燈已零零落落,無複方才的盛。計算所燈直償少,無奈搶燈的更多。他們把燈都從波心裏攫起來,擺在船上明晃晃地,方始躊躇滿誌而去。到燭燼燈昏時,依然是條怪蹩腳的劃子,而湖麵上卻非常寥落;這真是殺風景。“搖罷,上三潭印月。”
西湖的畫舫不如秦淮河的美麗;隻今宵一律妝點以溫明的燈飾,嘹亮的歌聲,在群山互擁,孤月中天,上下瑩澈,四顧空靈的湖上,這樣的穿梭走動,也覺別具豐致,決不弱於她的姊妹們。用老舊的比況,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風”,秦淮河的是“閨房之秀。”何況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隻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風雨來時還不免虛度了。
公園馬間上大船小船挨擠著。岸上石油燈的蒼白芒角,把其他的燈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們不如別處去。我們甫下船時,遠遠聽得那邊船上正緩歌南呂懶畫眉,等到我門船攏近來,早已歌闌人靜了,這也很覺悵然。我們不如別處去。船漸漸的向三潭印月劃動了。
中宵月華的皎潔,是難於言說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動著的歌聲人語,燈火的微芒,合攏來卻暈成一個繁熱的光圈兒圍裹著它。我們的心因此也不落於全寂,如平時夜泛的光景;隻是伴著少一半的興奮,多一半的悵惘,軟軟地跳動著。燈影的曆亂,波痕的皴皺雲氣的奔馳,船身的動蕩一切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夢的惟一象征,故在當時已是不多不少的一個夢。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燈歌又爛縵起來,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繞這小洲而遊,漸入荒寒境界;上麵欹側的樹根,旁邊披離的宿草,三個圓尖石潭,一支禿筆樣的雷峰塔,尚同立於月明中。湖南沒有什麼燈,愈顯出波寒月白;我們的眼漸漸餳澀得抬不起來了,終於搖了回去。另一劃船上奏著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們的歸船。記得從前H君有一斷句是“遙燈出樹明如柿,”我對了一句“倦槳投波密過餳;”雖不是今宵的眼前事,移用卻也正好。我們轉船,望燈火的叢中歸去。
夢中行走般的上了岸,H君夫婦回湖樓去,我們還戀戀於白沙堤上盡俳徊著。樓我樓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盡。路上行人三三五五,駱驛不絕。我們回頭再往公園方麵走,泊著的燈船少了一些,但也還有五六條。其中有一船掛著招簾,燈亦特別亮,是賣涼飲及吃食的,我們上去喝了些汽水。中艙端坐著一個華妝的女郎,雖然不見得美,我們乍見,誤認她也是竄人,後來不知從那兒領悟出是船上的活招牌,才恍然失笑,走了。
不論如何的疲憊無聊,總得拚到東方發白才返高樓尋夢去;我們誰都是這般期待的。奈事不從人願,H君夫婦不放心兒女們在湖上深更浪蕩,畢竟來叫他們回去。頂小的一位L君臨去時隻咕嚕著“今兒頑得直償暢快!”但仍舊垂著頭踱回支了。隻剩下我們,踽踽涼涼如何是了?環又是不耐夜涼的。“我們一淘走罷!”他們都上重樓高臥去了。我倆同憑著疏朗的水泥欄,一桁樓廊滿載著月色,見方才賣涼飲的燈船複向湖心動了活招牌式的女人必定還支撐著倦眼端坐著呢,我倆同時作此想。叮叮當,叮叮冬,那船在西傾的圓月下響著。遠了,漸漸聽不真,一陣夜風過來,又是叮當,叮冬。
一切都和我疏闊,連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來也朦朧得甚於煙霧。才想轉身去睡;不知怎的腳下躊躇了一步,於是箭逝的殘夢俄然一頓,雖然馬又脫鏃般飛駛了。這場怪短的“中夏夜夢”,我事後至今不省得如何對它。它究竟回過頭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那能怪它。喜歡它嗎?不,一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