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裏躺了足足一小時,終於在可憐的半睡眠狀態中解除了絕望的痛苦。然後,由下麵大路上傳來的一陣歡快的笑聲把他由夢中喚醒。他在那裏躺了片刻,不知道方才是否做了一個夢。但是,有什麼人的聲音,和剛才一樣天真的,顫動的,唧唧咕咕的笑聲,遠遠聽來,幾乎像鳥的叫聲,忽然傳入他的耳鼓。刹那間,那青年立刻爬起,趕快就著牆上一個小孔,清清楚地的看到下麵的情形。在教士方才走過的那條路的柳陰下,由城裏的那個方向,一個女孩漸漸走近,她看起來不過17歲,金發,個子不高,穿一件暗色的邋邋遢遢的本地婦女常穿的衣裳。她雖然逍遙自在地,慢慢蕩著,但是,她那動人的身材,一舉一動,輕快而優美,所以,誰看見都得多看一眼。她的兩手鬆鬆地交叉著,這是這裏的女孩子手裏沒提什麼東西時慣有的姿態。但是,她細脖子上的圓腦袋片刻也不安靜,像小鳥似的,不停地向各方轉動著。但是,多半轉向她的同伴。她同伴的玩笑話惹得她不斷哈哈大笑,他是個活潑而伶俐的小夥子。他穿一件麻布製的軍用夾克,緊身的藍褲子,把一頂沒沿的便帽歪戴在頭上,看起來並非不漂亮。他那褐色的麵龐,黑眼睛泄露出他的南方血統,他的生硬的德語很難讓那女孩子聽懂。但是,隻是聽到他那支離破碎,外國音很重的話,她也覺得非常有趣。有好幾次,他以探索的眼光四下裏張望。這時有個農人趕著一頭小牛到旁邊的村子裏;他還帶了一隻狗來幫他趕牛。他便故意逗留一下,讓那農人走在他前麵。現在,那農人已在路的轉彎處消失了,他顯然是準備著更靠近那女孩,以便一親芳澤。後來,他那東張西望的眼睛突然發現守衛人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如今那守衛人已經打藤蔓中間一條小徑的通道裏走出來,舉起戟來,一語不發地向他示意,叫他停下來。

那外國兵停了下來,這時候一片寂靜,局勢尚不確定。那女孩本來步態均勻地走著,現在停下腳步,抬頭一望,說:“早安,安得烈。”她一點也不難為情地叫他。“這是我的哥哥,”然後,她對那軍人補了一句:“你最好是走開。他可不是好惹的。”

那軍人似乎充分了解這用意良好的忠言,但是,仍覺得似乎要等敵人離開,才會安全。“不要怕,小姐,”他說。“我給他一毛錢,a comprar tobacco(買煙抽)。那麼,不要動吧,好朋友。”

他將手伸進衣袋,想掏出他僅有的一點點零錢。然後,他聽到上麵那青年如雷貫耳的聲音。“後退,阿兵哥,否則這個戟就要直取你的腦袋。以後不管晝夜,你再也不會想到要來了。”

那意大利人站在那裏,似乎生了根。他那憤怒的眼睛正打量著守衛人。

“德國狗熊!”他咬著牙說。“該死的!”——不過,他仍不敢決定是否轉過身來,當著他那美麗的女友,在這不利的情勢中,暴露自己的弱點。她在他身旁靜靜地站著。顯然是看到他那激烈而任性的表情感到高興,所以毫無約束地哈哈大笑。但是,在上麵的那個青年,看這情景並不可樂。他迅速的跳了幾跳,然後跑下斜坡。他在葡萄藤的枝葉中扭轉身軀,從窄狹的空隙裏鑽了出來。那意大利人還來不及鎮定下來,守衛人迎風飄動的帽沿下那兩隻炯炯的眼睛正凝視著他的蒼白麵孔。

“你有耳朵嗎,弟兄?”他的臉氣得通紅,對他大叫。“你難道不曉得,像你們這種人,這條路是不準通行的?要不要我把你的夾克剝下來證明證明?你這意大利狐狸?你大概昨天夜裏忘記摘葡萄了。現在要摘一些當晚餐,對不對?現在馬上給我滾,要不然——”

“不要碰我!”那意大利人覺得自己已讓人抓住使勁地搖晃著,便怒喝一聲。“我要是帶著(sadgena)呀——”

“卑鄙的東西!”那青年守衛叫道。“下次把你的刀帶來,把你的槍也帶來;那種保證才合算。但是,現在,我可以指著十字架發誓,快滾!否則,我便把你像個青蛙似的刺死,然後把你扔回營房。你再也活不到念完禱告詞的時候。”

說罷,他把那高個子的大兵一推,使他倒退幾步,跌倒在一塊石頭上。他馬上爬起來,一邊揮動雙拳,向他的敵人示威,一邊像個女人似的,用意大利話破口大罵,可是仍然在自愧不如的強敵麵前投降了。他一拐一拐的,借著竹林掩護,頻頻回頭張望,朝附近的城門方向匆匆走去。

“安得烈,你可把他搞慘了。”那金發女孩冷酷地望著那敗陣的風流漢說。“他說的話非常好笑,所以我一路笑個不停。你幹嗎那麼粗野呀?”

她的哥哥沒回答;他的怒意仍未消除。“我們倆的事還沒完呢!”他喃喃自語地說。“他還會讓我碰到的;或許,我會幹掉他。——啊,丫頭,”他突然轉向那女孩,接著說,“還有你——你還在唱那個老調子‘我要跟任何提琴手的曲子跳’嗎?聽那個不懷好意的魔鬼講話,同他並肩而行,你難道不害羞嗎?假若任何一個能逗你笑的男子,你都滿意,那麼,你就離我遠遠的。因為,你知道得很清楚,我難得會笑,就好像潘特柯斯特(Pentecost)火山島上難得有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