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助理教士看到信上的消息心事重重的搖搖頭。安娜姑媽整日閉門不出,不受幹擾,整日禱告,希望她的教子得救,能登天堂。露馨在家裏各處走動時,眼睛紅紅的,心不在焉。甚至於他的母親黑丫頭,也透露出一些人性,私下裏責備自己,不該對那可憐的亡命徒那麼厲害,那麼狠毒。惟有他的妹妹,他離開以後,她的受的傷害最大,但是她對他的命運似乎最不開心。她說,一想到安得烈披上帶頭巾的僧衣,腦袋剃得半禿,她就會笑得要死。她實在不相信他現在住在山上的修道院裏。他隻是設計製這一切來蒙混警察。他現在大概在溫池高山上打獵,或坐在那裏喝酒。將來有一天他會重新出現,沒留托缽僧的長胡子,像他離開時一樣,仍然是個凡夫俗子。

那修道院副院長的聖誕節來信起初使她非常困惑。整整三天,她各處走動著,一次也沒笑過。最後,她坐下來給她哥哥寫信,信上說的滿篇都是無聊話,末了,很認真地要求他快些回來,因為“她迫切地需要他”。她把信拿給露馨看。如今她常常和露馨見麵,因為安得烈既然到修道院去了,那高蔭山上的農莊主人也不再反對他的子女和那寂寞的女孩來往,因為,他對她也不再有所顧慮了。露馨靜靜地看過信,然後放下來。以她的欣賞標準而言,這封信寫得不大客氣。“他接到信以後要是不回來,”丫頭說,“那麼,他在溫池高山上,一定有一個女孩子陪他。”——“你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另外那個女孩子說。“那個由阿爾幹德來的信差說:他親眼看到他披上帶頭巾的僧衣。”——丫頭的臉變得蒼白,“假若是真的,我就要難過死了。”她說“那麼誰也不能怪,除了——”她本來是想說“母親”的,但是,沒說。因為,她聽到那老婦人在隔壁房間咳嗽和呻吟的聲音。她因為在滑溜的冰地上重重地跌了一跤,現在正仰臥在那裏。那是些倒楣的日子,每夜她都發燒,胡言亂語,說些很奇怪的話,幸而她的女兒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到春天,她的病情轉壞時,“十點鍾彌撒教士”常常來探望她。安娜姑媽也爬上庫其爾山來探望她幾次。那時候,她的侄子佛蘭茲·希慈已經由殷斯布魯克回來。她來的時候總是由他陪著,送她到門口。兩位老婦人在裏麵談話的時候,他便露出當地年輕的知名之士慣有的態度,和那美麗的丫頭聊聊。她覺得他的話有許多好笑的地方,但是,他是希望她覺得他說的每句話都是認真的。一天,露馨對她說:“丫頭,你真的已經和佛蘭茲談妥了嗎?他是這樣說的,我實在也希望是真的。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不敢相信。”——“有何不可呀?”丫頭把她耳後的頭發順一順,很不在乎地說:“反正,我總得嫁一個男人。佛蘭茲和其他的男人並沒兩樣呀。但是,我們還沒作最後的決定。並且,露馨,你知道,我不能離開母親。而且,我實在也不忙著嫁人。但是,從安得烈走後,我覺得過得很無聊。佛蘭茲常來看我,並且告訴我一些新鮮的事,有時,他隻是坐在凳子上。深情地望著我;他的煙鬥燒得紅紅的,差點兒燒著他的鼻子。這時候,我就笑了。”

另外那個女孩隻靜靜地傾聽著。她不能了解一個人怎麼會覺得愛是這樣有趣的事。

這個時候,春天來了。草地早又變成綠色,栗子樹也長出新芽了。帕西葉河水在下麵水壩之下澎湃地流過;溶化的雪水把河漲得滿滿的,如雷似的水聲,在庫其爾山上的那個小屋裏都可以聽見。黑丫頭和她可憐的女兒夜夜都失眠。她沒有寫信告訴她哥哥母親病重的情形。她知道這樣也不能使他回來,而且,她母親也沒有表示在她臨終之前想再見到他,不過,她在發高燒說夢話時提到過他的名字。於是,四月裏,一個風雨之夜,她經過痛苦的掙紮之後死了,她的夢囈差不多可以說是由她口中說出的最後遺言。

她的女兒一想到自己在這淒涼的小屋中和死人共處時,不禁打了個寒顫。她將她母親的眼睛合上,說幾句拉丁禱告詞和天使致意詞,然後悄悄的,懷著驚跳的心,走到暴風雨的春夜中。她站在那裏,望著下麵阿迪吉河的寬闊山穀。在那裏,漸變稀薄的夜雲,在漲滿的河麵上飛快地飄過。於是,她感到非常痛苦,非常孤單,突然哭泣起來。她的心裏充滿了對安得烈的憤怒。他現在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修道院裏,遠離他的妹妹,而他的妹妹在這世界上愛他之深,勝似任何人。可是,現在,年紀輕輕的她便處在如此恐怖和緊張的情況中,孑然一身。雨現在更大了;風冷冷地掃過空曠的山坡。那孤女渾身發抖摸索前進,終於來到安得烈小時住過的那個小棚。她在黑暗之中,在他以前睡的地方躺下,哭得更厲害。她在那幹草鋪的床上,一邊哭,一邊感到饑腸轆轆,同時還感到一種迷信的恐怖,以為她死去的母親就躺在旁邊。最後,她哭著哭著,便睡著了。

但是,這十八歲的孩子對事向來不很認真,她睡了一覺,一切都忘了。第二天早上她很晚才醒來。這時候,她得想一會才想起來她的母親真的死了。同時,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勉強使自己有一點真正悲傷的表示,隻有一種可怕的心理,使她躊躇不前。這樣過了很久,她才打開門,再走進自己的家。她發現十點鍾彌撒教士和露馨在裏麵,知道自己再也不必煩了,便感到安心。葬禮以後的那一天,她又坐在門前的凳子上曬太陽,看到小狗在地上耍弄玉米皮,又高興地哈哈大笑。兩星期之後,她在一輛輕的馬車裏坐在露馨身旁。佛蘭茲坐在車夫座位上趕車。他們正在溫池高街上。誰從旁邊走過,都會停下來,看看車裏坐著的這個美麗的金發女郎。她雖穿著喪服,卻用世上最快樂的眼光審視著路旁的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