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好奇的人群中可以聽到的,都是些凶惡的話,所看到的,都是些嚴厲的麵孔。同時,還加入了不少梅侖城的人和那些穿白夾克的自由軍。他們還沒忘記安得烈同他們意大利同誌那場驚險的搏鬥。於是,教堂的鍾聲響得愈久,由帕西葉流域各村裏出來,爬上陡峭山路的人潮就愈大。因為,隻要庫其爾山上種葡萄,釀葡萄酒,就有許多野蠻、殘忍的事發生,也有人犯下令人厭惡的罪,但是,沒一個人記得有什麼人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公開的,隨便的,犯下這樣滔天大罪。
群眾鬧哄哄的聲音和咕咕噥噥的聲音愈來愈大,誰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辦。教堂的鍾聲終於停止,隻聽見一個粗魯的聲音大喊,聲音高到不必要的程度:“踢開門!我要親手把那流氓拖出來,把那卑鄙的東西撕成粉碎。我要幹掉他。我已經發過誓,就像我的姓名是佛蘭茲·希慈一樣的確實,我要用四匹馬把他扯成四段,把他的四肢一個一個統統投入帕西葉河裏,但是,那是地獄的狗應受的懲罰,任何一個反對這樣做的人,我都要找他算賬。”
萬頭鑽動的群眾突然靜了下來。眾人好奇的眼睛轉向街上。這時候,佛蘭茲‘希慈正蹣跚地走過來,左右各有一個酒友攙扶著。頭天晚上,他就是和他們在山下酒店裏痛飲了一夜。他沒戴帽子,臉很紅,但是他的步態和一般的舉動卻不是像酒醉一樣。經過一個瞌睡之後,他的胸中怒氣難消,一定要做群眾的代言人,並且執行一個了不起的複仇行動。所以,他的憤怒與自覺已經使他完全清醒了。
屋裏的囚犯清晰地聽到外麵那些激烈的話,緊接著又聽到四麵八方像颶風暴發似的許許多多人大吼大叫,鼓勵那個懲戒罪犯的執行人。他聽到群眾激動的聲音愈來愈近,於是,他的脊髓骨裏便感到一陣可怕的冰冷感覺。他在必要時可以很容易地犧牲自己的生命,反正,從幼年開始,世人都對他敵視。但是,那可憐的小女孩,經過好幾個禮拜的艱難困苦,現在正在那裏天真無邪地休息著。他如何才能救她?她如果為了他,可怕地殉難了,他如何能夠容忍?他應該走出去,把一切的罪都承認了嗎?但是,他即使是請神父替他作證,誰會聽他的話?誰會相信他?但是,不管多麼冒險,必須一試,因為外麵的騷亂愈來愈大了。現在,他聽到他的老友高必烈想要為他說情,正設法將佛蘭茲勸走。他勸他們說:何不等官方來裁判?應該請教長或十點鍾彌撒神父出來解決?因為那依神父是黑丫頭的懺悔神父。這整個的事情,其中必有什麼問題,法院可以證明。後來,又聽到佛蘭茲的咒罵聲和煽動的叫喊,其中夾雜著意大利大兵的喊叫,少數幾個老年人維持秩序的叫聲,以及婦女悲痛的尖叫。甚至離此最遠的人群也可以聽到處處都有激動的群眾為盲目的熱情激起的,聲音變啞的激烈反應。
那個囚犯覺得自己已毫無希望。他已經在考慮要不要喚醒丫頭,從牆上把來福槍取下來,然後將她和自己一齊打死,免得遭遇一個更慘的命運。但是,突然間,外麵變得安靜下來。他聽見許多人高呼肅靜的聲音,對這些呼聲獨有佛蘭茲不予理會。但是,突然間,他的聲音也沒有了。現在,前廳裏的那個人聽到有一個聲音代替了佛蘭茲的聲音,那就是安娜姑媽溫柔而堅定的聲音。她如今離這所房子隻有幾步路了。
“你自己應該感到羞恥,佛蘭茲。”他聽到她說。“竟然在聖禮拜日來這裏又鬧又罵。並且煽動別人,其實他們也不知道在這裏做些什麼。現在就回家換上禮拜天穿的衣服來教堂跪下禱告救世主來責罰你犯下的比那裏的安得烈和丫頭更嚴重的罪。你這可憐蟲要審判他們,仿佛你是法官,其實你是個無知的,有罪的人,像我們大家一樣。不要再站在這裏擋住我的路,”她再提高聲音繼續說下去。“還有,你們各位也各走各的路吧。隻有我才有權利敲這扇門,因為,你們必須明白:我的兒子住在這個屋子裏,那是我在痛苦中生下的孩子,但已經多年不敢認他了,因為,我是個軟弱的女人,害怕在世人的麵前丟醜。但是,現在,我在三位一體的主麵前聲明並且作證讓聚在這裏的人都聽見:他是‘我的’,誰要是譴責並且輕視他,就讓他譴責我好了,因為,由於我的過失,他才陷入罪惡與痛苦的深淵,都是因為我不照顧他——做母親的人不願該如此對待她的兒子——反而把他交給一個不可能愛他的陌生人。現在,你們都知道了,那麼,就到教堂去為一個大罪人禱告吧。那個罪人,你們曾經敬為一個虔誠而正直的人。假若慈悲的主不寬恕她的懊悔和痛苦,她就是最末一個最令人輕視的女人。”
她說完之後,四麵鴉雀無聲,沒一個人在他站立的地點動一動,除了佛蘭茲非常窘地退下來,在人群中消失了。安娜打門,門立刻就開開了。門口站著安得烈,仿佛是夢中的人物。他看見他母親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並且噙滿眼淚,又看見她朝他這方向舉起腳步時,兩腿微彎。他若不張開兩臂把她抱起來,讓她扶在他的胸口哭個痛快,她早就倒在他的腳畔了。隻有現在,人群中才有動靜,大家都不聲不響地走開,隻是低聲地談話,婦女們用手帕揩幹眼淚;男的都默默的回去。許多人留在後麵,凝視著那敞開的門。現在,他們母子已經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