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向母親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貴,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夠了,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與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道:“我兒,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願賣身來做衣服與你穿著。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麼!”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萬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麼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兒沒有我分,直待娘賣身來做與我穿著,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計,瞞了母親,徑到大宅裏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揖。”善繼到吃了一驚,問他:“來做甚麼?”善述道:“我是個縉紳子弟,身上藍縷,被人恥笑,特來尋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與娘討。”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哥管,不是娘管。”善繼聽說“家私”二字,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教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爭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體麵。”善繼道:“你這般野種,要什麼體麵!老爹爹縱有萬貫家私,自有嫡子嫡孫,幹你野種屁事!你今日是聽了甚人攛掇,到此討野火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是老爹爹所生,怎麼我是野種?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娘兒兩個,你就獨占了家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生,敢挺撞我!”牽住他衣袖兒,撚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青腫了。

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麵前來,一五一十,備細述與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聽教訓,打得你好!”口裏雖如此說,扯著青布衫,替他摩那頭上腫處,不覺兩淚交流。有詩為證: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隻為家庭缺孝友,同枝一樹判榮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遣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曉世事,衝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兀自怒氣不息。次日侵早,邀幾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他出去,隻因善述昨日與我爭取家私,發許多說話,誠恐日後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他母子出外居住。東莊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這夥親族,平昔曉得善繼做人利害,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閑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兒來說。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千金難買亡人筆。照依分關,再沒話了。”就是那可憐善述母子的,也隻說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種,不算沒根基了,隻要自去掙持,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隻得聽憑分析,同孩兒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幾件舊家火,和那原嫁來的兩隻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莊屋內。隻見荒草滿地,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安頓床鋪,喚莊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夠;若荒年,隻好賠糧。梅氏隻叫得苦。

到是小學生有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家私不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薄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梅氏被孩兒題起線索,便將十來年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兒休疑分關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家私都判與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隻與我《行樂圖》一軸,再三囑咐:‘其中含藏啞謎,直待賢明有司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圖》在那裏?快取來與孩兒一看。”梅氏開了箱兒,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袱,裏麵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三尺長的小軸兒,掛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莊香燭不便,乞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烏紗白發,畫得豐采如生,懷中抱著嬰兒,一隻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解,隻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