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親
四月底了,又是一個下雪天。
我想,這是臨到夏天的最後一場雪了,是一場暖雪。不像寒冬臘月的冷雪,是夏天來臨的前奏,雪裏沒有裹攜刺骨的寒風,空氣裏有一股溫暖的氣息直往大地俯衝。
我喜歡這樣的雪天,不僅有好的睡眠,還有濕潤的空氣。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輕盈飄逸的雪花,給我眩暈的感覺。
長時間凝視天幕,有一種縹緲輕柔的感覺,仿佛自己就是飛旋的雪花,從高端向低處快速滑落,我不再是自己身體重量的承載者,我像鴻毛一樣輕悠地飄蕩,多麼好的感覺,我是雪花。
沒有目標,雪片落進了土灶裏,灶口張著火嘴,吐著舌芯,隻顧吞咽雪片。誰說水火不容,飄進灶膛的雪,是白羊油,撩惹得火苗發狂,伴著“噬噬”的聲音,火舌直把雪片往腹中舔。
隻見阿媽忙著往灶膛裏添牛糞,往鍋裏加水,輕快地挪動著,麻利地做著家務,係在腰後的袖筒,像是負在牛身上的鞍。同時那張嘴像喜鵲,喋喋不休,既念經,又教訓我,催我起床。
“不能睡懶覺,會養成壞毛病的,我們祖上可沒有出過懶惰的人,我的家人以勤勞被鄉鄰稱道。你像誰,你的前世肯定是懶鬼。”
這是阿媽經常數落我的一句話,也是我最不愛聽的一句,無聲抗議的舉措是:用羊皮襖蒙上頭。可阿媽不罷休,拉下了蒙在我頭上的羊皮襖被子,又嘮叨:
“你阿爸早轉經去了。起來!”
我嘴上“嗯,嗯”地答應,身子卻懶得動彈。
圓肚細腰的紅銅茶壺,壺嘴吹著泡沫,發出“噗噗”的聲音,於是茶香四溢。
阿媽又催道:
“諾布,起床吧!喝了早茶與你父親一塊到學校去。”
說著阿媽把一碗滾燙的茶端到我麵前,我擁著羊皮襖被子坐起來,接住了阿媽遞過來的茶碗。嘴搭住碗沿,籲籲地喝起來。
阿媽背上粗製濫造的大肚背篼說:“我去百戶家打工了。”
我應了一聲:“呀!”
隻見阿媽的身影淹沒在了雪天裏。
我又慵懶地蜷縮進被子裏,等阿爸回來。
這年的我,已經六歲了。這時的我,認知世界的能力有了白天和黑夜的區別。
我的家,家徒四壁,寒磣。所謂的家,隻是個窩棚,僅在千戶王行宮後院的外牆搭了一個棚。一塊白粗布是屋頂,一麵倚牆,兩角固定在牆上,另外兩個角用兩根杆子撐起。前麵是一堵很高的牛糞牆。這牛糞牆可管用了,秋天之際阿媽把牛糞從山上拾回來,壘砌成牆,既抵擋寒風,又可就地取材,做燃料,燒火取暖,做飯燒茶,等到牛糞牆漸漸地矮下去了,天氣轉暖了,夏天也來了。
雪住了,壓抑灰暗的色調退去,明麗刺眼的太陽照著大地,雪被太陽烤化了,熱氣騰騰。
從地上冒起的蒸汽。使空氣中彌漫著白霧,這溫潤的氤氳,就像沸騰上溢的奶汁,向天上升騰,於是整個大地籠罩在煙霧中,春天的勃勃生機肆意地張揚開了,冬天的殘餘宣告終結。高原的春天千呼萬喚總算姍姍來了。
隻聽見次成的阿爸在棚外叫:
“嘉喇嘛,嘉喇嘛,您快去,趙縣長叫您過去。”
我回了一句。
“阿爸不在家。還沒有回來。”
父親去轉嘛呢,順便客串去寺院講經。
很少有人知道父親的名字,人們都叫他“嘉喇嘛”。“嘉”,是漢民之意,我父親是地地道道的漢民。對漢民稱“嘉”,這是一個古老的稱謂,藏王鬆讚幹布時代就把中原人稱“嘉”。也許這稱呼更古老,還可以往前追溯。
“喇嘛”是對僧侶中高僧的敬稱,被稱為“喇嘛”的僧人必須佛法高遠、佛力宏大、造詣高深、知識淵博,才可擔當起此稱呼。父親原本隻是個和尚,而冠以這種稱呼,與他的一段人生經曆有關,不是空穴來風,妄加自詡的。這是拉薩的一位高僧認定,當地眾僧公認的。
2.身世
八十年代初,叔叔寄來信也發來了電報,讓我回老家探親。期間,我了解到父親的身世,加之父親平時在生活中點點滴滴提及到他的瑣碎經曆和細節,我才對父親的生平有了大致的輪廓。
我的父親,出生在湖北宜昌。
1900年寒蟬淒切的季節裏,一個很大的四合院裏,眾人在期盼正在生產的陳家兒媳婦為陳家添丁,生一個男孩,讓陳家香火延續下去。
耄耋之年的陳財主蹩進臥榻大吸鴉片,來鎮定他急躁的心情。這大院裏,最著急的當然要屬他,從他算到兒子,這已經是兩代單傳,兒子已過了不惑之年。還沒有一兒半女。他高香沒少燒,祖宗沒少拜,可就是不見兒媳的肚子有動靜,他常想,這就是年輕時,跟上鄉裏惡少揮霍錢財,沾染不良嗜好的報應。他常到祠堂裏,跪在祖宗的牌位下懺悔:
“如果世上真有後悔藥,我寧願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願。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祖宗啊,是我愧對你們。”
這種禱告說了十幾年,這種困惑纏繞了他十幾年,也為鄉裏人平添了許多口舌,讓人們抓了不少把柄,與村裏人有了矛盾糾葛,總覺得矮人三分,挺不起腰板。
陳財主常對兒子說:
“老子最怕人們罵我斷子絕孫,最怕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戳脊梁骨說沒有後人,兒子,你能為我爭口氣嗎?生個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