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風嗔怪地,老爺爺,還不把我們庭長請進屋裏去,總不能在院子裏站著說話吧。
劉允笑了起來,快進屋去吧,屋裏沒有椅子,更沒有沙發,就坐炕沿吧。
因為是老式窗戶,屋子裏的光線也不明亮。走進屋裏,屋子裏彌漫著一股老人特有的那種氣息。那是一種說不好的氣味,嬰兒身上有奶的氣味,男子漢身上冒出來的生硬的光棍氣味,女人身上更有一股讓人心驚肉跳的體香,而老年人的身上,尤其是年紀大的老年人,他們散發出來的是一種讓人感到悲哀和淒涼的信息。這種信息有著極強的感染力,走進來我就被它深深地桎梏著,簡直不敢大口喘氣。
老人從一隻鋁壺裏給我倒了一碗清冽冽的涼水,在遞給我水碗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他從袖管裏麵露出的那截短短的手臂是黑色的,好象是木乃伊的皮肉,也好象一段經過燃燒過的已經炭化的樹枝。
他說,這是真正的礦泉水,你嚐嚐,甘甜甘甜。
這水的確好喝,一點不苦澀,也沒有異味,帶著大自然的清純和氣味,而且顯得非常滑順,從來也不喝生水的我一口氣把一碗水喝光了。美不美,家鄉的水。話到了嘴邊,我還是把它咽了下去。坐在我對麵的這個老人,他曾經是我祖父的冤家對頭。我如果說出我的出身,我的前輩,他會怎樣看我這個仇人的後代呢?
我說,老爺爺對法律很有研究,寫出的訴狀也有份量。
他搖了搖頭,我哪裏懂得法律,我替人寫狀子打官司,就是為了掙一口飯吃。狀子寫得好,人家就賞給我三百五百的;狀子寫得不好,官司打不贏,人家也不給我錢,連潤筆費也不肯給。我倒是想好好地學習學習法律,可是,老天爺不可能給我時間了。等我學習好法律,我隻有到陰曹地府跟閻王爺打官司去了。你這位法官沒仔細看,我那狀子裏麵運用的都是情理,沒有法理。
我說,老爺爺,你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年齡嗎?
劉允說,我今年虛歲九十八,周歲九十六半。唉,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活百歲啊!瞧瞧你,小小的年紀,就當上了庭長。可我活了快一百歲了,沒有退休養老金,沒有醫療保險,甚至連個養老送終的人也沒有啊。你說說看,人和人怎麼能相提並論。
我說,老爺爺,你說得太悲觀。人的歲數大,就是一寶。象你活這麼大年紀的人,就是活神仙。
劉允笑了,活神仙?老禍害吧。我天天捉筆為人寫狀子打官司,你們法院的人是不是痛恨死我了,是不是在背後詛咒我快點死呀?
我也笑了,我說,老爺爺,你恰恰說錯了。正是你寫的那份訴狀,破了五十年前一樁人命血案。這不是公安局的功勞,也不是法院的功勞,這是你老人家的功勞。我是初來乍到的,我辦理的第一件案子就有你的參入,老爺爺,我和你有緣份哪。
劉允這時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才是真的,你年紀輕輕的,說話辦事和聲悅色,你是塊做官的材料。你能如此看重我老頭子,我很高興。你能走進我的家門,也著實讓我感動一番。天近晌午,你也不要走了,就在我家裏,讓我用農家便飯招待你吧。用不著客氣,院裏菜地,什麼樣的蔬菜都有。想吃什麼,我們就做什麼。
劉風攔住了老人,她說,來之前,我已經與村長打過招呼了,他已經在飯店裏安排好了。如今哪裏有在家裏招待客人的,老爺爺,到時候你跟著我們一塊去吧。
劉允也不再說什麼。客隨主便,我也不好說什麼。借著沉默的時機,我流覽了一下這三間草房的內部構造和設施。堂屋是燒火做飯的灶間,東屋是存放東西的倉房,西屋是主人睡覺休息的地方。除了炕上的炕席,還有一床被褥。地下放著一張老式三屜桌,桌子很大,占去屋子裏的大多麵積。桌麵上放著一台電視機,一隻小隨身聽,筆筒裏插著幾支毛筆,一個紫銅墨盒,一遝稿紙。從這些東西的置放來看,主人是個簡潔而有秩序的人。劉允給我挺好的第一印象,我也想進一步與他交流交往。
我小的時候就喜歡與比我大的孩子交往,因為同大孩子交往,可以從他們身上學到知識,無論是文化知識,還是社會知識。在交往的同時,也能得到大孩子們的保護。與老人交往,也應該是年輕人得到益處的方式。他們幾十年得到的人生經驗,在短短的時間裏傳授給你,使你在一瞬間擁有了豐厚的人生經驗。我應該與劉允成為忘年交的朋友,當我有了這個想法之後,我當然要留下來,我要和他往深層次裏談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