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向民再也沒有回到我們號裏來,他被關到什麼地方去了,誰也不知道。他的下埸卻是誰都能想到的,政府絕對不會饒恕殘忍地殺害六名土改工作隊員的凶手。
直到下午,周天回來了。在我的感覺當中,他就是出賣關向民的人。被出賣的人再也回不來了,而出賣人的人卻平安無事地回來了。他走進號裏就問,關向民呢?他去了哪裏?
我說,他去了哪裏,難道你不知道嗎?
他說,你什麼意思,他去了哪裏,我怎麼可能知道?
我說,不是你報告政府的嗎?
是我報告的政府,我肚子裏吞進了鐵釘子,我當然要報告政府。政府把我送到縣醫院,拍了透視片,證明我沒有說假話,才送我回來的。
我緊緊地盯著周天那雙蛇眼看,平時那眼神裏全是陰森森的殺氣,可現在,真看不出那眼神裏麵有半點不真誠的意思。我真的有些糊塗了,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畢無虎他走了?
我說,畢無虎他走了。
他是應該走了,他完成任務了,再呆在號裏遭罪,他也受不了。
號裏一下子少了兩個個,顯得寬鬆了許多。雖然沒有夥伴,雖然害怕孤獨,雖然我現在被關押在監獄裏,但是,我還是要與這些罪犯們拉開距離,我始終認為我和他們不一樣。號裏隻有我們四個人,可我就弄不明白我們四個人的關係。如今出現了這樣的局麵,有人幸福,有人遭殃。不知為不知,不知方為好。吃過晚飯,我早早地躺到了地鋪上睡覺了。
過了半夜,一直沒有入睡的周天把我給推醒了。他問我,畢無虎是不是說了我許多壞話?
象我們這樣的人已經不在意別人說我什麼好話壞話了。我們連起碼的人格尊嚴都沒有了,連人身自由也沒有了,還去在意別人說我們什麼嗎?
老劉啊,你來到號裏,我就提醒過你,姓畢的這個小子是個臥底的眼線。這小子,家裏的墳頭老冒青煙。小鼻子在世時,他吃的是日本人的皇糧。共產黨坐天下了,人家地裏長的照樣是鐵杆莊稼。畢無虎可是巴掌長毛,他是老手啊。有些話,我在你麵前,想憋也憋不住,我今天把肚子裏的話統統地說出來。把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大白於天下。
其實我們現在能算得上人嗎?我們和鬼比起來能有多少差別?連野鬼也能到處遊蕩,可我們關在號子裏。有人管野鬼嗎?連閻王爺也不管野鬼。可我們呢,關在號裏,就是政府不管我們,我們自己也監管我們自己。
周天說,劉允,不論說我什麼,我都不在意。但是,我在意你。
為什麼?我現在和你一樣,也是蹲在號裏的罪犯。
那可不一樣,你想想,你是當過縣長的人,不管是給誰當縣長,那畢竟是縣長啊。一般的人,我想當縣長,我能當得上嗎?所以,我在你眼裏是怎樣一個人,這很重要。
那你想跟我說什麼,你就說吧。
日偽時期,我在關東洲高等法院刑事庭行刑隊做事。具體做什麼,我不說,你也能想的到,我就是行刑的劊子手。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要有人來做。砍頭殺人,是我們家的祖傳。傳到我這一輩上,也就傳到頭了。我娶了三房媳婦,她們沒有給我生下一個孩子。這就是報應,殺人殺來的報應。我一輩子殺了多少人,我自己也記不清了。雖然殺的都是壞人,但是,其中也肯定有被冤枉的好人。我是職業的劊子手,我執行的是上司的命令。可畢無虎可不和我比,他是日本人派進監獄裏臥底的眼線。那時,姓畢的臥底的地方都是旅順監獄這樣專門關押政治犯的地方。他給日本人當眼線,出賣的都是共產黨。這種人,解放以後就應該槍斃。可沒想到,他居然能當上共產黨的眼線。你想想,他得出賣多少人,才能換得共產黨對他的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