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壽歸田回到家裏,他的父親看到兒子讓別人揍成了這個樣子,嘲笑了兒子一番,你的父親也與人打過架,可從來也沒有讓人揍成這個樣子。揍你的人是誰?喜壽歸田回答,是他的同學,中國的同學。喜壽歸田的父親是騎兵出身,他從櫃子裏取出了一根馬鞭,這是他退役後特地保存下來留作紀念的。今天,他送馬鞭給兒子,讓兒子用這條鞭子狠狠教訓那個敢打他的中國同學。第二天,學校的操場上發生了這樣一幕,喜壽歸田用馬鞭抽李德山。李德山的學生服都給抽破了,麵頰也抽出了血口子。
上課了。孔憲隆沒有讓同學們打開課本,他給同學們講,小時候,在他們住的那條胡同裏,許多孩子在一塊兒玩。其實在人的身上,存在著許多動物性,男孩子玩耍的時候,那種打鬥,就是一種權力的爭鬥。最能打鬥的孩子就成了大王,所有的孩子有好吃的,有好玩的,都要先讓著大王受用。到了日本讀書的時候,在小學裏,在中學裏,男同學們也都是這樣,爭來鬥去,總是要爭出一個勝負。最強勢的那一位肯定就是這個班級的首領;再強勢的,就是一個年級的首領,更強勢的,就是一個學校的首領。所有的同學們都要聽首領的。
放學了,孔憲隆把他們班的同學們全部帶到了那個他們經常較量的場地。先點火燒了那根馬鞭子,然後,他鄭重其事地:“現在是放學時間,現在也在學校的外麵,我們可以不受紀律的規則的限製,就在這個地方,你們一個對一個,不準用輔助工具武器,隻準用拳頭和腳,你們打,你們一定要分出勝負。開始吧,要不遺餘力地打……”
四十一個同學個個都上了陣,個對個地打了起來,場地上麵騰起了陣陣煙塵,四十一個大男孩子滾作一團……半個時辰過去了,打鬥結束了。誰勝了?李德山。誰是老二呢?喜壽歸田。老三是誰?林國寶……好了,你們一定記住你們的座次,以此類推,往下排列,誰是老二就要向老大鞠躬,誰是老三就要向老二鞠躬……你們記住,以後,不論在學校還是在校外,誰壞了這個規則,就罰他的站,甚至打他的耳光。
佐佐木校長覺得這位新來的教師有些魄力,他把日本學校潛藏的模式全部搬到了他的班級。一個挺混亂的班,讓他一下子就調教得有秩序,守紀律的班。
到了月底發薪金的時候,佐佐木校長格外給了孔憲隆五十塊銀洋。“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薪金?”“這是發給你的獎金,你不愧是東京帝國大學的高材生,你給咱們學校增光了。”
發了薪金,還得到獎金,孔憲隆滿麵春風地去了喬蘭書店。看見了呂啟明,他不無得意地說,“今天,發了薪金,也得到了獎金,我要請你下館子。群英樓,還是山水樓。”
呂啟明卻搖頭拒絕了,“那都是富人才能下的大館子,要去,咱們就吃王麻子的鍋貼。”
後來,孔憲隆才知道,他每個月多出的幾十塊獎金,恐怕與他的父親有關。他沒有猜錯,仁記輪船公司的吳先生到他供事的學校來過,他交給學校一筆錢,存在學校的賬戶麵裏,按月支付給孔憲隆老師。但是,要保密,不能讓他本人知道這錢是仁記公司的。孔憲隆的心裏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在日本的這麼多年,他一直渴望著親情。但是,他隻能渴望而不能得到。回來,日日夜夜盼望的親情,他終於可以得到了,娘死了還有父親。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的父親竟然是這樣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對於父親,隻能采取回避的方法,他甚至不願意相信,這關東洲,最大的一個漢奸居然就是他的父親。
吳先生這次到學校來,不是給孔憲隆送錢,他來傳口信的,明天,是他娘百天的祭日,全家人要為娘燒百日。孔憲隆一直為娘戴孝,那塊黑布縫在他襯衣的袖子上,母親的百天祭日是很莊重的,他是要回去的。
走進家門,孔昭仁就坐在堂屋的太師椅子上。看見兒子回來了,他欠了欠身子,讓大兒子在他的對麵坐下。“你回來了?“孔憲隆說,”嗯,我回來了。“父親寒喧著,”你,書教得怎麼樣?家有三半糧不當孩子王,你能鎮得住學生們嗎?大男孩子可不好管教。”“還好,我就不怕調皮搗蛋的學生。”
人過中年,父親的聲音也不那麼有底氣了。見過父親,再見幾個兄弟,二寶瘦瘦的,高高的,穿著一件長衫,就是一個白麵書生。他和四寶正地看一幅懸掛在牆上的沈化龍畫的竹子。四寶說,“這是我用了一個大煙泡,從沈化龍手裏換來的。大哥,你瞧瞧,這畫畫得可真的是有氣韻。沈化龍隻有剛剛過足了煙癮,才能畫得出如此筆墨。”
大寶也深感愧疚,到日本這些年,他與家生疏了,與弟兄們生疏了。二寶讀的是聖賢之書,他文質彬彬的,身上沒有紈絝子弟習氣。而四寶偏偏不喜歡讀書,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生來就不是讀書的材料,天生一塊荒料,荒料就荒料吧,反正有爹這棵大樹罩著,日頭曬不著,雨水也淋不著,也不愁吃不上穿不上,更不愁娶不上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