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大軍紮營時,什麼地方防守最嚴密,那必定是存放糧草和戰馬、軍械的輜重營。
防守嚴密,意味著夜間要點起無數火把,將營中照得燈火通明,防止敵人摸黑偷入。
連驚鴻方才在山下打眼一瞧,便已對輜重營的位置心中有數。
他朝那燈火最亮處摸去,心裏不斷默念著淩青鷺的部署和叮囑,生怕自己有一絲錯漏。
腦中的回憶仍在衝撞不休,許是今夜的意義太過重大,讓他忍不住記起奔狼營中久遠的舊事。
那是他剛剛入營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學習軍規軍紀,便先遭遇一場血戰。他作為前鋒騎兵,一馬當先突入敵陣,竟然憑著天生蠻勁衝開了一條血路。敵軍很快就敗了,他獲得了那一戰的頭功,也得到了百戶長的賞識。
在回營的路上,他望著一輪夕陽,心中豪情萬千,情不自禁狼嚎一聲。嚎到一半,被人猛地捂住嘴,回頭一看,竟是百戶長又驚又怒地看著他。
那百戶將他的狼嚎捂停,二話沒說揚起鞭子,狠狠抽了他一大頓。他當時懵得都忘了躲,心說不是才立頭功嗎,為啥賞我一頓鞭子?
抽完之後,百戶長道:“誰許你大聲喧嘩的?軍紀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阿連委屈極了,急忙辯解。奔狼將士學狼叫,聽起來簡直天經地義啊,再說他剛入伍,根本沒來得及學習軍紀。
百戶長這才同他解釋:“阿連,你要記住,在營中,尤其是夜間,千萬不要無故大喊大叫……有故也不行。這不是兒戲,是一條鐵律,違者必殺。這次念你不懂軍紀,又是犯在白天行軍的途中,所以饒你一馬。回營之後,可千萬別再這樣了。”
阿連疑惑不解:“我知道軍紀甚嚴,可是連人喊叫也要管嗎?”
百戶長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天賦異稟,注定軍旅一生,總有一天,你會看到那個場麵的。”
百戶長雖然沒有上報他的違紀,卻私自做主,扣了他那次頭功的獎賞,要他銘記教訓。阿連最初還以為,是百戶想要私吞,但到後來百戶戰死、他自己升任百戶的時候,卻在對方的營房裏,發現了那份原封不動的獎賞。
他是真的記住了教訓,所以,淩青鷺隻露一個話頭,他便明白他的用意。
思緒紛飛間,連驚鴻一點也沒耽誤正事。
輜重營裏燈火通明,不好抹黑潛入,隻能一路殺進去。
這並非易事,因為殺人沒那麼簡單。人會掙紮、會喊叫、會散發出很重的血腥味。而且,往往士兵的手邊就有拉鈴,就算被割喉或捂了口鼻,也能通過拉鈴向同伴示警。
但是,有了光刃,這一切都不在話下。連驚鴻一路斬殺幾十條人命,居然沒引起半點動靜。
惡臭熏天,這是畜牲身上的味道。大營裏共有數百匹馬、千餘頭螺,分散在十個小營裏,用來托運貨物和拉戰車。有的騾子身上韁繩都沒解開,仍然連在笨重的戰車上。
他此行的目標,正是這些牲畜。
將光刃收在袖袋裏,他拔出淩青鷺所賜的那柄匕首,繞到馬群身後。
手臂高揚,正待動作,突然生生停在了半空。
連驚鴻望著自己麵前的那匹馬,瞳孔驀然收縮。
踏雪,踏雪,是你嗎?
除了自己的坐騎“踢雲”,他最熟悉的戰馬便是這匹“踏雪”。
這是一匹強壯威猛的棗紅大馬,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雜毛,卻有許多傷疤。最初是那位百戶長的戰馬,名叫“踏血”。
百戶戰死後,他代替喂養了一段時間,後又轉贈給另一名同袍。不知為何,前後幾年間,踏血換了好幾名主人,它的主人無一善終,俱是戰死沙場的結局。
軍中開始傳言此馬克主,連驚鴻也覺得踏血這名字殺伐氣太重,便為其改名踏雪。很長一段時間內,他不敢再為踏雪尋覓主人,直到一位愛馬的同袍主動來求。
他告訴連驚鴻:“這匹馬並非克主,乃是擇主。凡能被它認作主人的,必為剛烈忠義之士。你不要再傷心難過,對他們來說,戰死沙場不是抱恨終天,而是死得其所。”
後來,踏雪的主人仍舊在換,但將士們不再主動避開它,相反,所有騎兵都將被踏雪認主視作無上的光榮。
這便是奔狼營,大梁最後一支精銳之師。它憑借僅僅三萬的兵力,在三十萬京畿五營中獨列一營。在如今這個兵製腐壞、上下盤剝、軍官吃空餉喝兵血、小卒毫無戰心的年月,奔狼的苦苦堅守,顯得是那樣格格不入。
連驚鴻望著眼前綿延的馬群,突然明白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