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清明》雙月刊
白駒兒噅噅的叫聲把我聒醒的時候,天色已經微亮了。我鑽出被窩,透過窗戶往外看,爺爺已經把白駒兒牽出圈門,拿一把刷子在院子裏給白駒兒“梳頭”。爺爺每天早上起來都要給白駒兒“梳頭”,“梳頭”是我奶奶的說法,其實就是給白駒兒刷刷身上的體毛,撓撓癢癢。白駒兒一舒服了,就會噅兒噅兒地叫個不停。我爺爺說,那是白駒兒在對他說,謝謝。謝謝。我和奶奶就笑話他,說,爺爺臭美哩!我知道爺爺疼愛白駒兒,他把白駒兒當成閨女一樣嗬護,而我奶奶卻說爺爺是把白駒兒當成了小老婆,奶奶說的時候,爺爺就嘿嘿地笑,一邊笑,一邊還恣得吧咂嘴。我奶奶有時候就有些吃醋,說,濤兒,你爺爺疼白駒兒比疼我還要很哩。是不是?爺爺就撅著胡子笑起來,說,你個老太婆,老嘍,不行嘍,比不上白駒兒年輕漂亮嘍。奶奶就氣得剜他兩眼,不給他說話了,踮起小腳進了廚房,卻自言自語地說,你讓你的小老婆給你做飯吃去!是不是?是不是?
白駒兒白駒兒的,其實白駒兒也已經不再年輕漂亮了。白駒兒已經是一匹十二歲的老馬了。白駒兒和我的年紀一般大,我還是個小學生,可白駒兒已經是一匹老馬了。說白駒兒是老馬,爺爺說得看白駒兒的牙口。白駒兒四五歲的時候齊口(長滿了牙齒),齊口後就是青壯年了,到了十幾歲就要老了。老了的白駒兒已經掉了兩顆牙齒,爺爺也掉了兩顆牙齒,爺爺說話的時候有些漏風,呼哧呼哧的,白駒兒不會說話,不知道漏風不漏風,隻知道爺爺喂給白駒兒的草料用鍘刀鍘得更碎了,麥麩子和玉米麵也拌得越來越多。
老了就得加點營養,爺爺說,要不白駒兒就幹不了活了。
幹不了活就別逞能,就得服老。奶奶說。是不是?
奶奶有個口頭禪,總愛說是不是。爺爺常拿她這個口頭禪開玩笑,說,濤兒,你聽聽,你聽聽,你奶奶又“是不是”了,她還以為她是個大隊幹部哩。我們村上的大隊幹部在喇叭上講話,總愛說是不是。我奶奶就氣壞了,說,死老頭子,你氣人,是不是?你要氣死我,是不是?奶奶一生氣,說“是不是”說得更勤了,我和爺爺被她逗得直不起腰來了。
爺爺不服老。爺爺快七十歲了,胡子白了,頭發也白了,腰也有些彎,牙還掉了兩顆,可爺爺還是不服老。不服老的爺爺還很心強,他一會兒也閑不住,這裏搗鼓搗鼓,那裏捯飭捯飭。爸爸和叔叔不讓他再種地了,反正一大家子人家都沒有分家,家裏不光爸爸是個大勞力,叔叔去年高中畢業下學了,也成了一個年輕勞力了。叔叔胳膊上的肌肉我見過,像兩隻小老鼠一樣吱溜吱溜的來回亂竄,我使勁摁一摁,硬硬的,一點兒也摁不動。叔叔說,你知道這是什麼?我說,這是肌肉。叔叔說,雞肉還鴨肉呢!這是力氣,這是勁!懂不懂?
家裏十幾畝地有這兩個勞力就綽綽有餘了,何況還有媽媽和姑姑,她們雖然是女的,可也是種田的好勞力啦。更何況的是,今年春天,家裏多了一個更大的大勞力---拖拉機。爺爺把拖拉機說成是鐵牛。鐵牛力氣可真是大,到田裏耕地、耙地、耩地,它一個就完成了,以前的時候可不行,遇到難耕的淤地硬地,爺爺牽著白駒兒,還要再加上兩根繩子,由爸爸和叔叔拉著才能勉強把一塊地耕下來。一大家子忙活一個秋天,到了霜降,麥子還耩不上哩。春天的時候爸爸要買一台拖拉機,爺爺開始還有些反對,說,那家夥得花多少錢呀?爸爸說,您把家裏的積蓄拿出來,我再去貸點款,就夠了。爺爺說,家裏有白駒兒呢,用不著那鐵家夥。再說了,那鐵家夥耕出地來瓷實,不好種。叔叔跳出來反駁爺爺,說,爹,您的腦殼中換換了。拖拉機是新科技,您過時了。快掏錢吧。叔叔的話把爺爺氣壞了,說,小王八羔子,我讓你上幾年學你長本事啦!學會讓你爹換腦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