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是以疾病的方式進入知覺,它以不適喚起注意。因食欲旺盛,我時常感覺到腹脹腹痛的折磨,還有,藥片“食母生”的無味與幹澀的折磨。這兩者使我啼哭不止。有一回,母親從同事處得到一則偏方,將砸碎的核桃殼,還有一些什麼東西,調合成一種褐色的藥膏,用繃帶裹在肚臍上,睡一夜。一夜過去,堅硬的肚子真的變得柔軟,那忽如而過的輕鬆,亦刻進了知覺。非常奇妙的,疼,漲,絞,一切掙紮全消。我越過嬰孩平坦的胸脯,看著柔軟的腹部,四肢張開著。由於這種身體的舒適感,人便經常地回進嬰孩的身體內,這時候,卻有了全視的功能。就像電影裏的主觀鏡頭和客觀鏡頭,在此合二為一。這影像越過許多年頭和閱曆,一點沒有褪色。在母親的大床上,早上淩亂的被褥上,攤平了的身體,麵對後弄的窗,進來光,均勻地布滿房間。舒適,隻有嬰孩才可有的,潔淨的舒適。髒器全是柔軟,嬌嫩,敏感,隻一點點錯序便顛覆了全盤。那一種精致的結構,所達到的平衡,岌岌可危,亦無比的舒適。這舒適使人沉靜下來,沉靜到虛空來臨。
尤其是午後,酣睡中醒來的一霎那。由於孩童對時間的不客觀,這一霎那在身體中變成一個完整的時間段落。房間裏沒有人,窗外進來陽光——此時,是向南的房間。光線是晶瑩剔透的,將物體表麵的絨毛都照亮了。在一段酣睡之後,明亮中睜開眼睛,視覺裏注滿光明,眼前的物體有一種膨脹的效果:鬆軟,和暄,空虛。身體沉思著,飄渺起來。最貼近眼瞼的物體,棉被壓在臉上的一角,兒童鐵床上的護欄,被眼距分離開,變成重影。這是一個奇幻的景象,你好像同時在不同的位置上注視對相。並且,你可以自由地調節,將雙重合成單重,再分成雙重。影像在視覺裏離析,變化,不再是確定的,以致漸入茫然。那無度的明亮使一切太過敞開,沒有遮蔽,無依無托,人浮在空間中,輕和虛,略一持續便害怕了。
嬰孩也許真有著全視的功能,因它是方才從另一種物質轉換為人,這種物質,它的體內殘存著上一種物質的餘骸,所以就有了旁觀的立場。否則,我便解釋不了這些記憶的畫麵完整性,以及內部與外部的全麵性。我無從解釋我為什麼會“知道”這許多,我知道的,與我看見的,合成那幅原始人的奇異圖案:側麵的聳立的鼻子上方,兩隻正麵的眼睛。這圖案遠比原始人刻在洞穴的岩壁上的,來得自然和正常。當那舒適感在身體內部伸展開來,周遭的環境似乎全成為條件而存在著。鬆弛,舒泰,和順,從肢端流淌出去,迎合著環境。環境是單純的,沒有壓迫,不需要抵抗。此時,嬰孩還沒有完全作為人——這種物質,從環境剝離開來,它還沒有掙脫環境——這個溫床,與之親密地貼合著。然後,漸漸分離。嬰孩脫去它的最後一件胞衣,胞衣隨風漫卷,騰作一片星空。嬰孩是星空下的籽,降落下來,種進人類。
這間朝向後弄的小房間,倚牆放一張大床,將近占去一半麵積。床對麵的窗下,是書桌,頂一側牆放,另一側牆,立一具大櫥。似乎已經擠滿了,可是,櫥和書桌之間,居然安了一架煙囪爐。爐座挺高,煙囪直升天花板,將抵未抵時拐一個彎,伸出窗戶——玻璃窗上割一個圓洞,正好容煙囪伸出。我感到猶豫的是,這床安置的位置,究竟是什麼方向。是頭頂南牆,還是側過來,頭東腳西——西牆上有門,因床抵著,隻夠開大半扇的。從房間的全局來說,是後一種比較合理,可是從我視線的角度,則是前一種。許多景物我是從那個角度看見的。我頭頂南牆躺在枕上,下巴頦頂著胸脯,看前邊,房間裏的景物。這間大約八平方米的小房間,四角漸漸清晰,細條木質地板顯現出水波般的紋理,窗簾遮住唯一的向外的窗戶,將空間關閉起來。再說那個煙囪爐。這個煙囪爐使房間更擠了,然而,還是有空餘,供安放一個洗澡的木盆。空間就是這樣有彈性,它近乎是柔軟的,就像剛成形的蛋,殼是皮質的一般,可以變形。不過,基本的格局是定下了,床,櫥,書桌,三足鼎立,拉開了房間的四壁。
木盆裏的水氣,鐵皮爐的暖氣,還有爐上坐著一壺水,蒸氣掀開壺蓋,將房間罩得霧蒙蒙。霧氣中有晃動的人影,還有許多聲音。這霧氣,人影,聲音裏,包藏了亢奮的情緒。總有壓抑不住的悸動,是快樂的,而且激昂。寒冷的沒有供暖的江南冬天,人裹在層層棉,毛,絨,布中間,像做繭的蠶。現在,一層層地剝下了,肌膚接觸到空氣,有著莫名的刺激,陡然緊縮起來。汗毛孔閉住,收起來,一粒粒的。然後,水又來了,刺痛著,針尖樣的小疙瘩在刺痛中放鬆開,無遮無掩,完全失去抵抗。水一層一層上去,滑下,漸漸安靜下來,適應了在空氣中裸露,快樂便油然而起。水氣充斥了房間的四角,以及家俱切分出的無數角落,均勻地飄浮著微小的水的顆粒,空氣就變成有形的了。房間的棱角都有些抹圓了,那些家俱的幾何形也變得圓潤,邊緣毛絨絨的,溫和地存進眼瞼,特別容易被吸納。心裏有一種快樂,小孩子通常叫做“開心”,在這變形的空間裏洋溢開來。原先間離著的四壁,此時變得貼身了,合體,而且綿軟,蓬鬆,暖和,沿著身體的輪廓拓出空間,容納人體進去,隨了人的動作移動改變位置和形狀。很像在水裏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