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覺著我插隊那地方的人種有些奇異。雖然地處黃淮流域,臉麵上卻有一些胡人的相。會不會是唐宋魏南北朝時,罪貶南遷的匈奴突厥遺下的後人?這裏無論男女,眉眼毛發都很重,多有一對重瞼,長睫的眼睛,俗話稱“毛呼眼”。女孩子中,橢圓的鴨蛋臉型很多見,鼻子有些大,鼻翼圓圓的,嘴唇很飽滿,說話的嗓音是一種沙啞的圓潤。男人中也有這樣的臉型,但不像女孩顯得個性鮮明。他們比較突出的是,方額,寬腮,鼻尖略有些勾,眼睛格外明亮,嘴型頗有異族感,寬大方正。這種相很像北魏石刻上的韋馱,在我們莊則是活生生的大男人。他們身量也很高大,稱得上魁梧,並不是此地區人通常的中等渾圓的體格,而是大骨架。莊上有幾戶,兄弟們都是頎長的身個,平肩,長背,窄腰。臉型是另一種,長臉,緊腮,額頭高而平,鼻梁挺直,嘴唇有曲線,說話喉音很重。他們比前一種體魄更顯得健美,接近希臘人種。這些弟兄們,多是將發推成平頭,露出寬平的額角,更顯出臉型的俊朗。由於長年日曬,他們的皮膚發出銅色的光亮,這才是銅像呢!是銅質的肉體,脫去思想的外衣,裸出物質性的肌理。
更奇怪的是,這些特異的臉相,體格,都是集中在我們莊,並且隻是我們第七生產隊裏。不消說,鄰莊的人,鄰隊的人,就都顯得平庸了。多是平原地區常見的渾圓的扁平的臉,多肉的單瞼的眼皮,形狀不明的嘴型,毛發疏黃,膚色灰暗。也有好看的,卻不是這種特別的華麗的型。我們七隊,在大隊裏很有些威儀,不知和長相有沒有關係。下地幹活,或者與外村械鬥,這一夥長身長臂的美男子,呼啦啦聚在一起,挺挺地往前去,真是好看。地裏的農活多是春夏季節,天暖,他們就幾乎半裸。赤著背脊,褲子低低地係在緊窄的胯上,齊肚臍,褲腿挽起,腳上踢拉著手做的布底鞋或者破球鞋。這些簡陋的衣著,隻是他們身體上的某一種披掛,裝飾的性質,一點不會使他們因此變得襤褸。因為長年都是缺糧,他們至少有一半是以草木果腹,所以就都瘦。沒有一絲贅肉,小腹收得特別緊,皮膚上的光,無一星油膩,是太陽與體內的活力作用,清澈如釉。他們對外麵的世界沒有了解,所以就沒有多餘的欲望,臉色由此清澄明亮。他們毫不在意他們的貧窮,朗聲大笑,掮著鋤子,往播種著豆子的田裏走。亦是非常奇妙的,在割麥子的季節裏,他們則要格外地增添一件配物,就是一方白紗布。他們將白紗布披在肩上,在胸前鬆鬆地打一個結,然後一列排開,揮動大刀。在那裏,麥子不是用小彎鐮割的,而是用長柄大刀放,叫做“放大刀”。柄夾在肋下,分前後手掌住,平了刀麵,橫揮過去。這一方白紗布是專為配大刀的,因為更加酷熱的鋤豆子季節,卻不用披紗布了。到這時候,家中無論多麼拮據,不吃鹽,也要扯一方紗布。這裏的男人們似乎比女人更需要裝飾,這就有些像動物界,雄性為了求偶,競相使自己美豔奪目。也像原始人,男性比女性更醉心裝飾自己。
他們確實有些像動物。在地裏勞動,本是悠閑放鬆,可忽然間,看見天邊雲彩變了顏色和形狀,立即四肢繃緊,背脊弓起,大喊一聲:雨來了!拔腿就往大路上跑。剛鋤過的豆子地綿軟暄和,陷著腳。他們將腿麵抬得很高,腿長,不得不微微後仰身子。等到了路上,身子便前伏下去,與地麵形成銳角,長臂揮動。身後的雲越積越大,天空被從中切開,一半白,一半黑,黑的一半且迅速擴大,將白的一邊推向前去。轉眼間,烏黑的雨雲到了頭頂。黃豆大的雨點砸下來了,砸得他們一跳一跳,沒幾下子,身子就濕了。他們在稠密起來的雨中重又鬆弛下來,哈哈地笑著,輕快地劃動四肢。此時,他們的奔跑更像是一種快樂的遊戲,驟然涼爽下來的空氣,就像脫去一件大棉襖。他們在冰涼的雨中打著寒戰,肌肉鼓起來,顫動著,水將身子洗得更光亮了,加重了顏色,在烏蒙蒙的雨中,是一種鮮豔的褐色。褲子濕透,裹在腿上,與赤裸無異。他們赤條條地跑進村莊,跑上各家的台子,進了低矮的房屋,村莊一下子寂靜下來,被雨聲充滿。
你真是想不到這些個土坯建成,就像趴在地上的草頂房子裏,藏著有這樣健康性感的生命。他們幾乎都能將房子撐破,頂起,伸出他們的身子。可他們就在裏邊呢!過日子。你也想不到這些個土坯屋裏,隱藏著多少旺盛的生育力。早晨,門一推開,咕嚕嚕地往外出來一串孩子,個頭挨個頭,揉著惺忪的睡眼,要吃,要喝,要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