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村莊,充滿了情欲的氣味。莊稼的花粉在村莊上空授精,空氣中都是交配的小動靜。院裏的雞啊,狗啊,也忙著生殖的事。這些眉眼毛發很重,體魄強健的男女,身體內很神秘地隱著,來自遙遠祖先的情欲力量。他們有一種初民的天真快樂表情,當他們手裏不拿工具,也不抱孩子,空著的時候,他們便雙手交錯在腋下,撫著自己的身體,很欣賞和愛惜的樣子,一邊同人說話,笑。他們很少口出穢語,也不講下作的故事。甚至,並不像多數的農民兄弟一樣,在田裏與女人玩笑地扭打。可他們就是充盈著性欲呢!他們笑起來露出的潔白的牙齒,腋下濃密的腋毛,肚臍下一道淺溝——他們總是將褲子束在肚臍底下,還有手:長,瘦,靈敏,操縱工具準確有把握。而在這一切之上,最令人悸動的是,他們無一不含有的羞怯神情,這使他們一律變得很甜。與其體魄及男性氣質極不相符,卻又相協無比的甜。他們那麼好看,可自己渾然不覺。
有一日,我在大溝邊洗衣服,不遠處幾個男子在遊水。他們這樣旱地平原的子民,沒什麼水性,隻不過可以將身子浮起來,撲打著嬉水,取涼意。是城裏人叫做“狗爬”的樣式。他們隻穿一個褲頭,半身在水裏。剛下過雨,大溝的水比平時略深一點,亦不過齊腰。但是清澄,將溝兩邊的榆樹映在水麵上,他們就好像在榆錢兒裏穿行。近晌的時分,地裏的人都回莊了,大溝離莊有一二裏地,所以很靜,聽得見風過榆錢的嚓嚓聲響,還有他們的笑聲,濺水聲。玩了一會兒,紛紛上岸走了,隻餘下一人,在榆樹影裏洗身子。忽然,他出現在跟前。他出現得很靜悄,一點沒有驚著我,他羞怯地向我開口,問我要一點“胰子”,就是肥皂。胰子,在這裏可是稀罕物,有限的一點現錢,除去購買投支的口糧燒草,還有鹽,堿,燈油。洗衣服不用胰子,用棒槌捶打,將灰和了水從布縫裏擠出來。好在少吃葷,衣服上沒有油膩。偶爾有用胰子洗過的衣服,人們便都皺著鼻子,使勁嗅,這來自外麵世界,工業的氣味,臉上露出驚奇與豔羨的神氣。現在,這年輕男子鼓了勇氣,向我借一點胰子用用。我慷慨地遞過肥皂去,他接過,又避到榆樹陰裏,背對著我,開始慢慢地搓洗。太陽高到頭頂,蟬開始鳴叫,大溝的水閃閃發亮,榆錢兒的影鋪了一溝。那男子赤裸的身子映了葉的影,光斑點點。他低了頭,非常仔細地將身上褲衩的內外兩麵打上肥皂,然後再往身上抹遍。雪白的肥皂沫逐漸將他包裹起來,濃鬱的肥皂堿氣味,湧了一溝。他又仔細地將褲衩裏外搓洗幾遍,再搓洗身體。他洗了很長時間,當他將肥皂還到我手上時,一塊肥皂變成了半塊。他從水裏爬起,將褲衩的角擰起,擠出水,撫平了,往莊裏走去。幾乎是轉眼間,褲頭已半幹,在陽光下發出清潔的布質的暗光。
肥皂,就是胰子,這些文明的物件,很微妙地引動著這些人質樸的情欲。我們公社發生一樁案子,一個農民奸汙一名女知青。其實呢,是兩情相悅,但正應了保護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風潮,便定為奸汙的罪名。公社組織了批判隊,各大隊遊鬥。那農民,農忙時機耕隊的臨時工拖拉機手,雖有妻女,但不是早婚嗎?所以還是個孩子,臉皮很薄。在批判場子裏做出不在乎的表情,還做作地微笑著,下了台來,夜裏睡在被窩裏卻哭唧唧的。過了幾日,批判隊員與他熟了,問他些內情,他漲紅了臉,被逼不過,說了一句:她穿的褂子,透得,連胸罩上的針眼都看得見。不知名稱,削薄透亮的布質,胸罩,胸罩上的針眼,帶了一股曲折幽秘的情色,喚起這些莊稼漢的性欲。原本那種赤裸裸的,坦然的,壯碩的歡愛,在了這裏,被切成小零碎,半掩半露,撓到他們的癢癢處。情欲變得晦暗,曖昧,但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意思,是富於機巧的性愛,來自外麵的世界。那裏有著他們所想象不到的物質,堆砌在感官外部,是感官的人工觸手。
村莊裏的知識青年,是帶入這些氣息的人。農人們不知從何拾到一名知青寫給男朋友的信,稱謂前“親愛的”三個字使他們大為激動。他們很靦腆地,不敢稱自己的媳婦“親愛的”,而是互稱“親愛的”,用土坷垃打來打去,大笑。他們大多不識字,也不會說什麼情話,這三個字在他們懵懂的認識裏,卻有一點不告而知的東西,和他們所熟悉的活動,纖弱雅致地聯係起來。就像他們所使用的粗瓷碗上,亦有一些文飾呢!灶台上,有巧手的工匠,用泥砌出一些凸凹來。不是說,他們都是愛美的男人嗎?他們有著愛美的本能,從求偶出發的。那些矯飾的小文明,很能討他們的歡心。
我們村莊裏,有一類奇人,在他們鄉人的本能之上,又添進些微文明的養料。就好像工具的改革推動生產力的原理,他們的欲念也因此有了銳度。那就是複員軍人。他們在外邊的世界走一遭,絕然不同的空間甚至改造了他們的形體。從外形上看,他們似乎都在不同程度上有些收縮。其實呢,內部的,精神性質的含量卻在增加與膨脹。他們穿著從部隊帶回來的,卸了領章的軍服,用軍隊發的帆布帶係褲腰。他們的口音有些普通話,鄉人們叫做“標準語”的腔,在體育和文藝兩方麵新增了愛好。他們或是在村莊背後的小學校操場上打籃球,少有人是他們的對手,他們隻得自己跑籃,投球,運球;或者,在冬季農閑時,就到隊部宣傳隊去,玩宣傳隊的樂器:二胡,竹笛,還有我帶去的手風琴。他們並不參加宣傳隊,就像票友不下海似的,在我們排練的間歇玩上一段。他們中間的一位,甚至都有了一種知識人的相。單薄的身體,蒼白的臉,毛發稀疏,目光深刻。隻是他的勾鼻,有曲線的唇,眼梢很長的眼型,還留有著此地人的遺傳。但因是縮小了輪廓,有了精明相,便加強了那種睿智感。他有一個技能,吹口哨。他的吹法很特別,不是通常那樣撮起嘴唇,而是下顎向下裂,從齒縫間擠壓出氣流。所以音量比一般的口哨大,音色也更寬厚。他什麼曲調都能吹,從地方戲到革命歌曲。他的笑聲也很特別,沙啞的,又是尖細的。說實在有一點奸相,可卻有一種智士的風度。那一年,在河工工地上,由他策劃了一幕戲劇,直傳遍四鄉八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