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0章 愛向虛空茫然中(6)(2 / 3)

和我們莊的河工挨著的,另一莊的民工隊裏,有一名河工,年近三十,還沒娶親。因家中成份是富農,那年月裏本來就矮了半截,人呢,又有點憨傻。不是真正的疾病意義上的傻,而是缺點心眼,鄉裏人稱“六月子”。這俗稱大約來自六月生的麥糠苗多不成器的緣故吧!他人高馬大的,早已急不可耐,我們莊那人就在他身上,導演了一出戲。他先讓人去與“六月子”提親,再找本家兄弟,一名少年人扮成女人,定了個沒月亮的晚上,二人見了麵。“六月子”事先很破費地買了煙卷,對了黑影地裏坐著的,紮了頭巾,著花棉襖,低頭不語的俏人兒,手都抖了。他抖著手撕碎煙盒,一遍遍地散煙卷,人們吸著煙卷,扯著東西南北。三星起來了,下弦月升上天空,照在硬實的凍土上,分外清明。低頭靜坐的人,襖上的花兒,淺淡的,一朵,一朵,在這片黑壓壓的人中間,清麗極了。最後,他眼巴巴地看著人們擁起那佳人,走遠了去。看起來,佳人不是在走,而是飄。自後,他每日都要來我們莊工棚裏,問那頭有沒有回話。直到河工結束,各民工隊四下散去。

這惡作劇,很有機巧,也幽默,還有一股怪誕的情趣,就出自那位複員軍人之手。這大約是在兵營這種單性的場所,生出來的奇思異想,懷著強烈而幽暗的欲念。人們傳頌這段奇事時候,他則低了頭,嘴上咬著煙袋,嘴角翹起,帶了笑模樣,眼睛望著什麼未明的地方。你不知道他肚裏轉著什麼筋。你可以說他“色”,可卻沒那麼簡單,微妙曲折得多,似乎是,有一種意淫的旨趣,在為他享用著。這是鄉人們質樸的性觀念遠不能企及的,他們隻是無端地興奮,騷動不安。這表情一時上改變了他們臉上和諧的紋路,顯出扭曲糾結。

複員軍人中,另有一名雷達兵,去過越南,參加六十年代末援越抗美戰爭。他無論晴雨,都穿一雙高及膝部的膠靴,也是從部隊上帶回來的。不知因何道理,他的軍裝特別新,不像複員軍人,而像是新兵,而且洗漿得很平,就有一種禮服的意思。他有著高瘦挺拔的身條,臉也是窄緊的腮骨那類型。眼睛略凹陷,鼻梁很直,有異族人的風味。他神情嚴肅,睫毛濃密的眼睛發出鷹隼的銳亮。即便他笑,依然是嚴肅的,這嚴肅讓他的笑有了一股鄭重的親切感,你好像被納入他極其可貴的嗬護之下。與他嚴峻的外表很不符的,他負著極其風流的名聲,他的媳婦因此十分抑鬱,逢人便哭。令人不解的是,在這個人口稠密,地場逼仄的村莊裏,農人都是牽藤扯襻的親戚,抬頭不見低頭見,他能有多大的自由度呢?男女之事總歸是需要規避的。可事實就是,他風流。他的風流還不是農人的那樣,旺盛的性欲。而是,加強了審美方麵的,就是說,文飾要更華美一些。有一回,他與媳婦吃著飯,中間,忽然地,他將碗往桌上一磕,忍無可忍道:你怎麼長成這個樣子?於是,媳婦又哭了。又有一回,他到我們宣傳隊來玩,談到越南。有人問他越南女人俊不俊,他臉上立即露出神往的笑容,他回答說:不是單個兒地一對一比,而是普遍的,越南女人比中國女人俊。他的說法中有一股精確的精神,將美色經過了量化的處理,再進行比較。相當知識化,卻又包含了敏銳的直覺。在他的眼睛裏,閃動著那些寬額深目的熱帶女子,風情的笑靨。

就是方才說的,那次批判隊的巡遊,他也是批判隊的一員。這日天黑時分,到了一個臨淮河的村莊。放下行李,著手燒火做飯。大家分頭去找鍋灶,到隊裏稱燒草,稱糧食,牽驢尋磨推麵。雷達兵去莊上他戰友家借了架自行車,到鄰莊供銷社買醬油醋,我什麼都插不進手,便跳上他自行車後架,跟他去了。這條路是沿了淮河的堤壩,在堤下,穿過一片大柳樹林。一邊是堤,另一邊是狹長的村莊。此時,正是掌燈時分,因天熱,家家又都敞了門,可見灶內燃燒的火光。所以,竟有一些璀璨的意思。月亮早早升起,將柳樹投了一地的影,河堤那邊吹來的風是濕潤的水汽。我不由想:椰樹成行,植被厚密的越南,會不會是這樣的夜色?他在我前麵,踩著車,車輪軋過路上的土坷垃和車轍,哐啷啷地顛簸。他的腰背的骨骼特別緊湊,有金屬般的質地。這是經過嚴格的軍事訓練,不像鄉間的農人,在散漫自由的勞作中形成的鬆弛柔軟的身體。而是有過鍛打的經曆,力氣和精神被規定在某種有效的製約裏,就像水在河床裏,就變成了川流。他後頸那裏,圍著軍衣的扣緊的領,粗糙但卻色澤均勻,月光下,發出顆粒的,栽絨狀的暗光。我無端地起了恐慌,覺著,要發生什麼事情了。他似乎異常的沉默,他原本就是個沉默的人,可這沉默在此環境下,顯得頗不尋常。自行車從柳葉婆娑的影中遊似的過去,堤和燈火人家,挾著我們,形成一條黑暗與璀璨交織的詭異走廊。月亮在合抱的柳樹的上方,危險的光華照耀他勻速前進。單薄的軍衣裹著他,幾乎可見出他刀棱樣的肩胛骨,和肋下腰上,肋骨的輪廓。這趟車程最終安然去,安然回。我與他沒有交談一句,走完了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