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又裸在了時間裏,無遮無擋,沒有一點掩飾。這是完全空白的時間,在封閉的自身裏,盛得滿滿盈盈,我將我藏得再嚴實,也躲不開它呀!它無所不在。空間也是,至多被我限製了體積。而它越受限,擁擠著的時間卻越多,越滿,壓縮著然後一點一點伸張開來,像海底的布滿小孔的藻類,陰險地裹住我。我嚐試過用閱讀去填充它,紙上的黑字繚亂著眼睛。單個兒,每一個都認識,可連接一起,立刻意義不明。這些方塊字,以方陣的形式覆蓋在紙頁上,密匝匝的,代表著什麼?又是否必要代表著什麼?這叫人起疑。意識變得昏亂。平麵的,由線描勾成的一幀幀小小的圖案,貼在薄削的紙上,應當怎樣看待它們的物質性的占位?空間的形式令人難以解釋,那麼又如何注入和封閉時間?時間兀自彌漫在無邊無際的空中,似乎會繁殖似的,越來越多。所以,我很快放棄了閱讀。我試著去做針線,針線能不能吸納時間呢?至少,它們在外部具有一致的形式,就是長度的形式。我用細密的針腳走過時間的長度,力圖保持它的密度,甚至更縝密,讓它走到時間的前麵。我裁開一幅窗簾,改成兩個靠枕的套子,沒有曲折的彎度,都是呈直線。我穿針引線,然後開始縫紉。針尖穿過線的經緯交織處,抽出線來,拉緊,捋平,再開始下一針。我有意放慢動作,而又把針腳加密,密到看不見針腳,隻是一些排列整齊的小粒子。過於縝密的手的動作,加上用眼,心跳加速,引起小靜脈痙攣,渾身都在輕微地震顫。可我堅持著,一針挨著一針,走在直路子上。然而,時間依然比這針線冗長,質地也更密,指針隻在鍾麵上走了一小點兒。我時不時地抬頭看鍾,而它基本不動。這一場較勁很快就叫我敗下陣來,我完全測不出它的長度是以什麼樣的疏密鋪陳開來,我總是在它的囚禁中,就好像:孫大聖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我隻將靠枕套縫到一半,便放棄了這場較量。再接著,我學習做靜功,閉目打坐。結果是,更加陷入虛無,空空蕩蕩的時間撲麵兜頭而來。這本應是一個直麵的方式,帶有兩軍對壘的意思,可是,我不行。我對它,是有痼疾的,我懼怕它。由於空間解體,時間便從所有具象的物體上剝離開來,裸對著我,無著無落,就像一個深淵,我隻有墜落的份!我說過,空間給了時間形狀,而我因懼怕空間,使時間失去形狀,亦在以虛空恐嚇著我了。
我無處可逃。玻璃窗外是喧嘩的人和生活,光線跳躍,爍爍流淌。可我在一個殼裏,出不去。我隔了殼的堅硬透明的壁,幹看著,唯有流淚。誰也幫不了我。我四處求醫,求來的藥一大堆,什麼都有,還有中草藥。我無比虔誠地熬製草藥,天不亮就起來浸泡,然後坐上火。我一步都不走開,好像瓦罐裏不是藥,而是仙丹。嗅著草藥苦腥的氣味,心裏升起一絲茫然的指望。藥的氤氳彌漫在房間裏,給我的殼罩上一層障。可氣味是現實的,有了一點可抓撓的東西似的。我甚至有暇去想:為什麼曹雪芹要讓林黛玉以藥代飯,因為她前生是絳珠草,集草木之精華啊!然而,那一碗苦水也幫不了我,十碗百碗苦水都幫不了我,我還是放棄了它。放棄它,我吃的藥也夠多的了,紅,藍,青,橙,姹紫嫣紅一大把,往嘴裏塞,期待會有奇跡來臨。可誰相信呢?我沉屙深重。
這堆藥片中,有一味小白藥片,就像維生素C片一樣大小,唯有它,起著奇異的作用。吃下它,僅隻半個時辰,就生效了。它的效果在於鬆弛,肌肉鬆弛了,心理也鬆弛了,人,似乎變得柔軟,有彈性,對環境容易適應。此時,時間便回到慣常的速度,變得順暢,流利,不傷人。往昔自然的狀態重新來到身上,卻是由於藥物的作用,於是不再是自然的狀態,而是,似乎是,一個陰險的魔術變作的假相。這令我起反感,而且,有懼意。我從心底裏對這小白藥片抱了畏懼的敬意。我害怕它,我不知道它以什麼手段,在我身體內玩什麼花樣。可是,它真有著奇效。隻有它,才可暫時地使我回到習以為常的時空狀態。我不得不依賴它。這令人沮喪,這沮喪無數次讓我痛下決心,戒了它!我用“戒”這個動詞,可見我已將它視作有成癮性的藥物,就像毒品。我不想將自己的身體交給這麼一粒,甚至半粒小白藥片,這使事情更加失去控製,不可掌握。可是每一次“戒”的嚐試不僅不成,反而使所需藥量增加。本來一日隻要半片,卻因停了一日,下一日就要一片方可達到先前的效果。我越掙紮越陷得深。這小白藥片,在救治我的同時,又在沉重地打擊我。在它幫助下恢複的常態,亦越來越不可信任。我警惕地注意著,挑剔著,這常態也漸變陌生,我認不出自己了。
我的身體如此令我陌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那最初的一日離我已經遠去,帶走了以往自由自在的日子。那一日的症狀也變得不重要了,被日重一日的身體的陌生感所覆蓋。在鏡子跟前,我覺著我的臉型也變了,變長變窄,眼睛凹下去,裏麵是深不可測的迷茫。某一日,扁桃體腫大,引起咽喉疼痛,這疼痛,使我忽覺著一種熟悉。在這經常性的疾患中,自己的身體好像回來了一部分。可是,緊接著,又被如潮如湧的陌生感淹沒。以往所說的“喪失”這一哲學性概念,在我,就是每一分鍾的現實處境,是一種身體的疾病,物質的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