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 愛向虛空茫然中(8)(2 / 3)

季候走進春天的腹地,春天亦全裸著。在這低凹的深處,潮濕,暖熱,昆蟲齊鳴,花齊開。時間也變得明亮,因而也更尖銳。早晨是最苦悶的時候,漫長的一天,橫亙在麵前,不知如何渡過那千關萬隘。別人都在享受春天的歡悅,而我,唯有發愁。人,被春陽照成透明,每一寸的陌生,古怪,不相識,都被照得晶瑩剔透,分析成幾倍的細致,在光明中平鋪開來。光裏有氤氳了,卻沒有減弱一點亮度,隻是使視覺惘然。還是那句話,別人都在快樂享受春天,而我,從早起就在發愁。捱過上午,漫長的下午陡然聳起,擋在眼前,更覺無望。我詳細地記著日誌,每一樁瑣事都記錄在冊:起床,穿衣,洗漱,打掃,看幾頁書,寫一封信,洗衣,晾衣,吃飯,洗碗,午睡,午起,……這些事,寫寫有一大串,可在一日之中,僅是滄海一粟,轉眼間無影無蹤。春天裏的繁榮,使天地變得熱鬧,多少種聲色,綻放出來,襯托著我的孤寂。沒什麼可拯救我,唯有那小藥片,而我又不信任它,懼怕它。肉體的相擁相抱,也無能為力。似乎是在更早的時候,我就不再依賴於肉體。此時,更視為累贅。我時時感到肉體的不適,肉體的無用,就在這背叛的時刻,無一時不感受到肉體無所不在。它束縛我,使我不得自由。肌肉,脈搏,血壓,體溫,神經,一並作祟,讓我不得安寧。我日日哭泣,什麼都在分崩離析。空間,時間,身體,什麼都破碎了,不成型,布著裂紋,銳利地反射光芒。這就是爍爍春日在我眼中的映像。

千捱萬捱,捱到日頭漸西,光線柔順,激烈的苦楚開始有了緩解的征兆。黃昏籠罩下來,光,色,聲的銳角變得圓潤柔軟。破裂的邊緣不那麼鋒利衝突,咯吱咯吱響,而是有些趨向調和。直接的光照轉為間接,萬物生長的騷動亦暫時休憩下來。暗,降下來了。春天裏的暗,因經過了磨折,特別有安慰的意思,它將不堪回首的白晝掩蔽起來。啼哭漸止,餘下抽泣,亦漸漸止住。夜晚,周遭趨向於原狀,一日的動蕩變化,偃息下來。四壁豎起,在天花板處止住,封起相對有限的空間。裏麵的什物在人工的照明下,鑲上陰影,邊緣模糊,溫和地開辟與阻隔視線。視覺的疼痛平複了。要不是有夜晚的撫平,如何再來對付下一個白晝啊!這是我的藏身之所,是柔軟的蝸居,我的身體楔進夜色,像蠶鑽進繭中。可是,明早,就要變成蛾子,飛出去了。前途叵測。這一時,我暫且地,不去想明日的事情,而是享受安寧。我幾乎有些忘記自己忤逆的肉體了,肉體與知覺接近合二為一,至少兩者相向,不再排斥,讓我得到一時的歇息。時間被鍾表分配為勻速,汩汩過去。我家的四五個鍾,彼此都差那麼一點點,此起彼落,針腳變得很闊,有些拖遝。可因為勻速,所以還行。我愛聽走秒聲,它使空洞的時間變得實在,有形,可以計量。那我就捱吧!夜晚的罩蔽下,我對渡過時間亦有了些小小的,微弱的信心。

我已經陷入抑鬱,在此,我指的還是心情上的抑鬱。我心情消沉,暗淡,哭個沒完。任何勸解都無用,不是我不聽,而是不能指對我,與我隔著一層殼,我在殼裏,他們在殼外。我這個殼裏的軟體動物,被他們留在身後很遠的地方,留在時間以外,空間以外,自己以外,孤獨地掙紮。所以掙紮並不是因為有所企求,而是不得已,存在就是掙紮。就是這樣,存在本身就是個大掙紮。我向誰也解釋不清這處境,於我是現實到生存之計,說出口則虛妄加虛妄。所有的同情都貼不著我的邊,同情越甚,離我越遠,徒然留下一片好心,幫不上我的忙。春天花開,飛絮滿天,激素充斥在空氣裏,使得鶯飛草長。在這萬物噴發情欲的季節,我卻在無望地哭泣。

我放棄了醫生,醫生也放棄了我,我吃的藥,隻剩下那一種小白藥片。將命運交給它,無奈又不甘。我就像個癮君子似的,憎惡它,卻離不開。它以假相迷惑我的知覺,讓我苟且偷生。有人向我建議心理醫生,我覺著很荒謬。從電影上看到的心理醫生,就像個巫師,提著千奇百怪的問題,再加以說服。什麼問題我都向自己提過了,什麼樣的解答我也都嚐試過了,還有什麼是我沒有想到的?這些日子,我除了想還是想,漫長空曠的時日裏,全是我的思想和憂慮。可是,事情已經絕望到這一步,什麼我都願意試一試。連一種傳銷的草本成藥,“仙妮蕾德”,我都試過了。這名字聽起來像神降之物,藥理聽起來也很神妙,令我懷疑的卻是,具有如此廣泛效應的藥理,能夠針對我的情形嗎?我的情形已超出常理,無可思議。我找不到一個與我同樣情形的人,於是也得不到真正的同情。我孤立無援,所以,心理醫生一說,試一試又何妨?就這樣,我去見了心理醫生。

我再次陳述我的症狀,從頭說起。那最初的一日變得如此遙遠,就好像上一世的事情,我受煎熬了多麼久啊!從那日起,一日一日地走向深淵。我的敘述難免混亂,因為無法準確表述,我心悸頭昏,不得不停頓下來,然後,深呼吸一下,再繼續下去。那醫生聽我講述,他的態度與以往所有醫生都不太一樣。他既不像其中某一些那樣,帶著過於的好奇心,像在聽一個靈異故事;也不像另一些,雖然掩飾著,還是流露出無神論者那種不信邪的冷淡態度。他認真地聽,偶爾會打斷一下,詢問某一個細節。他打斷的地方似乎挺在行,很是症結處,是了解我的痛癢的。有幾處,他還笑了,不是那種不相信的好笑,而是輕鬆的,不把事情看得如此嚴重。他始終對我抱了一種恰當的注意,使我感到受重視,卻也沒讓嚇著。由於他的善解,敘述很順利地完成了,然後他就提出了他的問題:有沒有食欲和性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