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市裏的,平坦坦,了無意趣,水泥與綠地各占一半,樹木凋敝的公園,卻也有著一小點一小點零星的生氣。幹巴巴,布了塵埃因而變得灰白的土坷垃底下,有著一兩隻昆蟲在活動,是大自然裏最無名的族類。栽成呆板的圓形,菱形,多角形圖案的小花,色澤暗然,埋沒性格。但細看看,卻是有著細長的花蕊,完整的花瓣,瓣上敷著極細的花粉,引來三兩隻孤獨的蜂蝶。樹呢,兀自調節著氣候,微弱地影響了溫濕度。那些遊客,大約是這城市裏最簡樸最淳真的消費者,享受這最低廉的樂趣。當有一日,公園裏舉辦菊展,於是票價從一元上升至五元。門口阻留了大群的人,無力地表示著抗議。這是公園的常客,他們在一日裏固定的時間來到公園,走到固定的地方,做一些固定的事情。走路,順走或者倒走;練功,動功或者靜功;聊天,和這人或者那人。他們攜帶著一些吃的和喝的,裝在塑料袋裏,水是灌在塑料瓶裏。我也學他們來著,學他們做一名公園的常客。學他們,將公園變成樂園。這一方稱得上貧瘠的水土裏,亦藏著一些小小的欲望。甚至還談不上欲望,是一點興致,在剛夠溫飽,幾無剩餘的生活裏,自生自長出的興致。這些興致基本不需要什麼養料,自給自足著,它的核心隻是簡單到極致的一個理由,就是為活著而活著。每日裏,我也在固定的時間裏,提了一些吃的和喝的,去到公園。可我還沒找到我的固定的地方,每一寸土地似乎都被先行者占領了,我隻能插空補缺,這使我在公園裏扮演了一個流浪的角色。我連最偏僻的犄角裏都走到了,那是通向一條新拓寬的,如公路樣大白天也奔馳著載重卡車的馬路,矮牆上破開一扇小門。看門人時有時無,可自由通行,但因知情者不多,所以少有人走動。我遊蕩著,消磨我的時間。時間在漫無目的的行走中,流暢起來。倘若,我走過的路線能顯形,那就是時間的形狀了。它百回千折,環繞無數,纏成一個大繭子,包裹著我這個,孤獨的,學習的蛾子。
有一陣,我走出我這個栽下跟頭的城市——醫生對此不以為然,他說,你最終不還是要回來?他的意思是在哪裏摔倒還在哪裏爬起來。這意思不錯,可總得給我個迂回的過程吧。我走出這個城市,去到河網密布的水鄉,住在鎮上人家。他家專為我辟出一間屋子,不讓我受打擾。這屋裏隻有床,桌椅,還有一個小耳聽機。沒有書,電視,報紙——要到幾公裏路遠的大鎮郵電局才可買到隔日的日報。晚上,我躺在床上,戴了耳聽機,聽廣播。窗下,越過街麵,房屋,稻田裏傳來清脆的蛙鳴,打擾著廣播聲。電波不知受了什麼阻礙,波動不定,很難調準頻道。這麼個小地方,似乎是裹在世界的芯子裏。不是說偏遠,而是藏得深。耳機裏,吱吱啦啦傳來歌聲,樂聲,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聲,就像是天外來聲。我尋找聲音清晰的頻道,尋找也無用,所有的頻道都是忽隱忽現,並且相互串聯。我並不為聽見什麼,隻是讓一些聲音,充填在空廓的時間裏。忽然,有一些聲音凸現出來,進入聽覺,是配樂朗讀,題目叫“學習歡樂”。這四個字清晰地劃開蛙鳴和電波聲,留下筆劃,我聽見了。學習歡樂,“歡樂”離開主體,成為客體的存在,“歡樂”亦呈出物質性的麵目。人的內部與外部,竟是要經曆這樣分與合的過程。可“學習”這兩個字正合我心,我正處在勤於學習的階段,然而,如何學,學什麼?朗讀聲進我耳,卻進不了我心,我隻能向虛空茫然中,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