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回父親遊妙峰山,去了一禮拜,趕著兩輛大車回來了,車上各裝了一棵白皮鬆,轟轟烈烈地進了胡同。看門老張站在門口望著這輛車馬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父親則稱讚這些鬆樹珍貴,造型獨特,讓人賞心悅目。父親找人在後院挖坑栽樹,一通忙活,花錢不少,給我們家製造了一個“陵園”。母親不便直說,很策略地提示,醇親王在海澱妙高峰的墓塚也有很多白皮鬆,棵棵都無與倫比,價值連城。父親說七爺是七爺的,他的是他的,他的樹長大了也無與倫比,也價值連城……好在我們沒有像扔羊一樣扔樹,那些來自西山的偉大的白皮鬆還沒過夏天就死完了。我們家的後院成了柴火堆,成了耗子、刺蝟、黃鼠狼們的遊樂場。
更有一回,人們傳說清虛觀出了大仙爺二仙爺,去頂禮膜拜者無數,據說靈驗無比。仙爺們其實是兩條小長蟲,深秋時節,長蟲們要冬藏,不知還能不能活到明年。老道不想養了,父親將仙爺們請回家來,也不供奉,隻說是兩條青綠的蟲兒很可愛,就當是蟈蟈養著。仙爺們被安置在玻璃罩子裏,放在套間南窗台上。沒幾天,那兩條長蟲鑽得沒了影,害得一家大小夜夜不敢睡覺,披著被臥在桌上坐著……誰也不知道它們會從哪兒鑽出來。
現在,父親領回的不是羊,不是樹,不是長蟲,是一個人。
母親臉色很平靜,她已經習慣了這一切,無論是羊是樹是長蟲還是人。
父親身後的女人穿得很單薄,就是一件青夾襖,胳膊肘有兩塊補丁,挎著個紫花小包袱,凍得在微微顫抖,看得出她在克製著哆嗦,努力地使自己顯得舒展。燈光下,女人的麵部青黃黯淡,臉上從額頭到左頰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這道痕跡使她的臉整個破了相,破了相的臉又做出淡淡的微笑。那不是笑,實在是一種扭曲。這讓我想起京劇《豆汁記》裏窮秀才莫稽的唱詞,“大風雪似尖刀單衣穿透,腹內饑身寒冷氣短臉抽”,眼前這張臉大概就屬於“氣短臉抽”的範疇了。
戲裏邊金玉奴在風雪天為自己撿了個丈夫,在同樣惡劣的天氣裏不知父親為我們撿回個什麼!
父親將女人引到前邊來,告訴母親女人叫莫薑,是他在頤和園北宮門撿的,父親特別強調了,他不把莫薑撿回來,莫薑今天就得凍死在北宮門,因為她無家可歸了。父親說得很輕鬆,就像他在外頭撿了塊石頭,撿了塊磚,自然極了。被叫做莫薑的女人頭發花白,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即便臉上沒有疤痕,也說不上好看,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細細的,薄嘴唇,尖下頦兒,兩個耳朵往前扇還透亮,巨大的傷疤使她的臉變得猙獰恐怖,像是東嶽廟裏的泥塑小鬼兒。出於禮貌,莫薑抬起眼睛,輕輕地叫了聲“四太太”,便收回目光再不言語。“四太太”是外人對我母親的稱謂,我父親排行老四,人們都叫他“四爺”,母親自然就是四太太了。母親看莫薑頭頂梳著發髻,沒有纏裹過的腳上穿著一雙爛舊的駱駝鞍兒毛窩說,你是旗人?
莫薑說是。說老家在易縣常各莊,祖父是皇帝陵前負責點燈的包衣,祖姓他他拉,莫薑是她的名。母親問她怎的沒了住處,莫薑說原本在北宮門西邊的西上村租了間房,今天到期了,房東把房收回去了。問她家裏還有誰,莫薑說娘家沒人了,婆家男人叫劉成貴,是廚子,前些年死了,她就一個人生活。母親還想問她臉上的疤,張了張嘴,終沒好意思說出來。莫薑窺出母親的意思,淡淡地說這道疤痕是她已故的男人給她留下的,她男人脾氣不好,那天正好在剁餃子餡,兩口子拌嘴……其實就劃了層皮,劃在臉上就長不好了。
該問的都問了,該說的也都說了,經曆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母親不再說什麼,她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拒絕這個突如其來的莫薑,就像她沒有理由拒絕那些羊和樹。母親在父親麵前從來是唯唯諾諾,這在於她朝陽門外南營房的低微出身和作為第三房填房的特殊身份。
父親說晚飯他在老三那兒吃過了,隻這個莫薑從中午就沒有吃飯,讓母親給做點兒什麼。母親說廚房的火已經熄了,櫃櫥裏還有一碗豆汁稀飯,湊合一下吧。父親說也好,莫薑卻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沒有拒絕,看來是餓得狠了。母親端來了豆汁,就著房內的鐵皮爐子熱。那時候絕沒有微波爐和電磁灶一類,想溫點兒湯水什麼的極難,母親不可能為了一碗豆汁在廚房重新生爐子,那是一件太麻煩的事情。自從廚子老王回老家以後,我們家便是母親下廚。母親沒有山東人老王的手藝,窮門小戶的出身注定了她的烹飪範圍離不開炸醬麵、疙瘩湯、炒白菜、燉蘿卜一類的大眾吃食。這是我和父親都不滿意的,大家都格外想念回家探親的廚子老王,盼著他早點兒回來。
母親端來的豆汁是我晚上吃剩下的。父親沒在家吃飯,母親便怎麼省事怎麼來,她在娘家當窮丫頭時候愛吃豆汁煮剩飯,就老醃蘿卜,我們的晚飯便是豆汁煮剩飯,就老醃蘿卜。豆汁飯酸餿難聞,老醃蘿卜鹹得能把人齁死,我吃了兩口,不吃了。母親卻吃得津津有味,拿筷子點著我的碗說,吃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家古代賢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賢人都行,你怎就不行,難道你比賢人還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