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薑離開時,在父親床前默默站了許久,末了說,四爺您好好兒的……
如以往一樣,退後兩步,轉身離去了。
如果知道莫薑的想法,我會跟著她走,可惜,我當時沒想那麼多。
母親冷冷地看著莫薑,她把這場災禍歸咎於眼前這個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門外,滿牆的大標語鋪天蓋地,滴墨如血,讓人不寒而栗。夜深人靜時,清涼月光下,我躑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揪著,不塌實,不知是為走了的莫薑還是房內的父親。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天氣照常悶熱。
下午時候,3號的胡大媽悄悄跑進院裏,低聲告訴我說,在你們家做飯的莫薑死了。
我愣住了,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昨天晚上還在我的房內說話,今天怎會歿了!胡大媽說,老公母倆一塊兒死了,把蜂窩煤爐子擱屋裏,窗戶門都關得嚴嚴兒的,大夏天的,這不是成心不活了嗎!
我撒腿就往王駙馬胡同跑,跑到雜院門口,看見人們正把死人往卡車上裝。劉成貴已經橫在車上了,莫薑穿戴齊整,被四個人揪著胳膊腿,使勁兒一悠,悠了上去。後上去的莫薑半個身子壓在劉成貴肚子上,姿勢十分別扭,側著的臉正好對著後車幫,半邊頭發披散下來,蓋住了那條疤,這就使得莫薑的臉看上去平靜而光潤,像是睡著了。
我知道,莫薑睡覺就是這個樣子,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站在車後,我默默向莫薑告別。車幫翻了上去,將我和莫薑遮斷,從此是再不能相見了,但她將那些櫻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魚永遠地留給了我。
不僅僅是這些吃食,留給我的還有那……一陣酸楚湧上我的心頭。
拉著莫薑的汽車向胡同西口駛去,車後一溜煙塵。
西邊天空,是一片淒豔的晚霞。
六
“文革”未結束,我便被分配到西北。
一晃四十年。
今年,在北京的一家不小的珠寶店裏,我又看到了那根碧綠的扁方,它被單獨擺放在一進門的位置。瑕疵依舊,晶瑩依舊。如與老熟人相見,我俯身與它對視,彼此似乎都有話要說。店老板走過來說,您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翠吧,這是我們的鎮店之寶,無價。
我笑笑,誇他的“鎮店之寶”珍奇罕見。店老板說這是古代的尺子,古代的一尺就這麼長。我問他古代是哪一代,老板脫口而出,宋代。
老板說這個翡翠尺子是他們家幾代的存留,在箱子裏收著至少有幾百年了,現在能重見天日,大放光彩,是他買賣做得順暢紅火,家裏的寶貝也高興了,想出來亮亮相。
臉不變色心不跳,比寫小說的還能編。
我隻好匆匆離去。
也想念豆汁,用鋸末熬的豆汁,不是小吃店裏的“急就章”。聽說東城某名小吃店賣豆汁,先打的後坐地鐵,千裏萬裏地去了,買了一碗,還沒待端到桌上,已經湯是湯水是水了,喝了一口酸水,咬了一口硬如皮帶的焦圈,喝豆汁的興味立刻皆無。
又聽說京城開了不少賣老北京吃食的飯館,有炸醬麵、豌豆黃、豆醬、芥末墩什麼的,其中也有豆汁。滿懷希望地去了,一見那豆汁就傻了眼,稠糊糊不知勾了多少芡,使人對它的名分產生了質疑。叫過小二問碗裏是什麼,小二嫌我外地人少見多怪,告訴我是“豆汁”。
從網上看到東直門外的豆汁鋪搬進了北新橋二條,我不知這個豆汁鋪是不是就是當年劉成貴所在的那個坐北朝南的粉坊,想著應該是地道。借著進京開會的機會,到二條去打豆汁。頭趟去人家賣完了,二回去排隊,買了兩舀子,裝在塑料瓶子裏,準備帶回西北,親自熬製。孰料,上飛機過安檢被扣了下來,人家讓我當場喝掉,我說沒法喝,這是生豆汁,不是可樂。還是不讓通過,隻好割愛。
到現在沒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
到現在沒見過莫薑那樣的女人。
⊙文學短評
文章將物推動情節的作用化到了最大。提及戲曲《豆汁記》之處都能恰到好處地嵌入當下情節的發展,如莫薑喝豆汁,“我”與莫薑同寢而居,最後一次父親點評這出戲的改編,與莫薑之後的人生選擇形成了潛在的對照;而作為北京的代表食物豆汁,每次出現都映照出了人物漸變的生活境遇與其中的戲劇性;莫薑這一人物形象的逐步完善除了幾次插敘的背景補充之外,與她做每一道菜的故事都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