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老人都說我不是一個好孩子,因為我不跟人說話,特別是對長輩沒有應有的禮貌。工作隊的人也這麼說我,他們希望寨子裏寫漢字最好的學生能跟他們更加親近一些,但我不能。父親悲戚地說:“叫人一聲叔叔就這麼困難嗎?”但我一站到他們麵前,便感到嗓子發緊發幹,沒有一點辦法。小學校一年一度選拔少先隊員的工作又開始了。我把作業做得比平常更幹淨漂亮,我天天留下來和值日生掃地,我甚至從家裏偷了一毛錢,交給了老師。但是老師好像一切都沒有看見。我們都十三四歲了,小學也快畢業了,但我還是沒有戴上紅領巾。而每年一度的這個日子到來的時候,我的心裏仍然充滿了渴望。一天,老師終於注意到了我的渴望,他說:“你能把作文寫得最好,你就不能跟人好好說幾句話嗎?”他還教了我一大堆話,然後領著我去見工作組的人。路上,我幾次想開溜,但是那種進步的渴望還是壓倒了內心的怯懦。終於走進了工作組居住的那座石頭寨子。工作組長正在看手下人下棋,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他還不時聳動一下肩膀,以防披在身上的外衣滑落。他的手下人每走一手棋,他便從鼻子裏哼一聲:“臭!”
老師不斷用眼睛示意我,叫我開口,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因為工作組長幾次斜斜眼睛看我和老師時,我都覺得他的眼光並沒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穿過我的身體,落在了背後的什麼東西上。人家用這樣的眼光看你,隻能說明你是一道並不存在的鬼影。
我感到舌頭開始發麻,手上和腳上那二十個指頭也開始一起發麻。我知道,必須在這之前開口,否則我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否則紅領巾便永遠隻能在別人的胸前飄揚了。終於,我粘到一起的嘴唇被氣息衝開,嘴裏發出了一點含糊的聲音,連我自己都沒有聽清。
工作組長一下便轉過身子來了,他說:“喲,石菩薩也要開金口了!”
我的嘴裏又發出了一點含糊的聲音,老天爺如果憐憫我的話,就不應該讓我的舌頭繼續發麻。可老天爺把我給忘記了。不然的話,舌頭上的麻木感便不會擴展到整個嘴巴。
工作組長的目光越過了我,看著老師說:“你看這個孩子,求人的時候都不會笑一下。”
老師叫我來,是表達進步的願望,而不是求他。雖然我心裏知道這就是求他,不然我的舌頭也不會發麻。但他這麼一說,我就更加委屈了。眼睛裏有滾燙的淚水湧上來,但我不願意在他麵前流出淚水,便仰起臉來把頭別向了另一邊。這是我最後一點自尊了。
但別人還是要將她徹底粉碎,工作組長坐在椅子上,說:“剛才你說的什麼我沒有聽清,現在你說吧,看來,你說話我得仔細聽著才行。”我的身後,傳來了曾經的朋友,現在已經穿上軍裝的賢巴嘻嘻的笑聲。而我的淚水馬上就要溢出眼眶了。於是,我轉身衝下了樓,老師也相跟著下來了。冬天清冽的風迎麵吹來,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老師歎了口氣,把無可救藥的我扔在雪地裏,穿過廣場,回小學校去了。
我突然拔腿往山上跑去。我再也不要生活在這個寨子裏了。曾經的好朋友賢巴找到了逃離的辦法,而我還沒有找到。所以,便隻能向包裹著這個寨子的大山跑去。穿過殘雪斑駁的樹林,我一路向山上狂奔。我還看見父親遠遠地跟在身後。等他追上我時,我的臉上淚水已經流幹了。我坐在雪地上,告訴父親我不要再上學了。我要像花臉貢波斯甲一樣一個人住在山上。我要把掙到的每一分錢都給家裏。
父親什麼也沒說,但我看到他的臉在為了兒子而痛苦地抽搐。
沉默許久後,他說:“我們去看看貢波斯甲吧。”
是的,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花臉。最後一次看見的時候,我們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了。木門吱呀一聲推開時,屋頂上有些積雪掉了下來。雪光反射到屋子裏,照亮了他那副永遠擦得亮光閃閃的馬鞍。木頭的鞍橋,鞍橋上的革墊,銅的馬鐙,鐵的嚼口,都油光鋥亮,一塵不染。花臉背衝著門,我叫了他一聲,他沒有搭理我。我走進屋子,再喊一聲,他還是不答應。然後,我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就像寒氣從一大塊冰上散發出來一樣。
死。
我一下就想到了這個字眼。
父親肯定也感到了這個字眼,他一下把我擋到身後。花臉側身靠在那幅鞍具上,身邊歪倒著兩隻酒瓶。他的臉深深地俯向了在火塘裏。火塘裏的火早就熄了,灰燼裏是細細而又刻骨的冰涼。父親把他的身子扶正,剛一鬆手,他又撲向了火塘。父親歎口氣,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跪下來,再次將他扶起來。讓他背靠著他心愛的馬鞍,可以馱他去到遙遠溫泉的馬鞍上。這下,我真的看到了死亡。這是我第一次如此逼近死亡的真實表相。貢波斯甲的臉整個被火燒成了一團焦炭。這時,NHK電視新聞裏正在播放新聞,說是在日本這個伽藍眾多的國度,有一座寺遭了祝融之災。畫麵上是一尊木頭佛像被燒得麵目模糊的麵部。那也正是花臉貢波斯甲被燒焦的麵部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