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6章 遙遠的溫泉(9)(3 / 3)

到底是做了這麼些年的官員,我看他一番話說得下麵這些人都有些激動了。也就是從今天開始,這個因溫泉而失意的官員,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改革先驅,一個勇探雷區的犧牲者了。

我不想聽這種振振有詞的混賬話,我來這裏,是為了構成我少年時代自由與浪漫圖景的遙遠的溫泉。穿過很多時間,穿過很寬闊的空間,我來到了這裏。來尋找想象中天國般的美景。結果,這個溫泉被同樣無數次憧憬與想象過措娜溫泉美景的家夥的野心給毀掉了。

他用野蠻的水泥塊,用腐朽的木頭,把這一切都給毀掉了。

我離開了那群官員,也離開了我的同伴,把車開到那赭紅色岩石的孤山下,又一次去看那眼溫泉。太陽正在落山,氣溫急劇變化使一些小旋風陡然而起,把土路上的塵土卷起了,投入到早已麵目全非,了無生氣的溫泉之上。

如果花臉貢波斯甲活到今天,看到溫泉今天的樣子,看到當年的放羊娃賢巴今天的樣子,他會萬分驚奇。他會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如此輕易地就失去了對美好事物的想象。任何一個有點正常想象力的人,怎麼會在一個曾經十分喧鬧,也曾經十分落寞地美麗的溫泉上堆砌這麼多野蠻的水泥,並用那些塗著豔麗油漆的腐朽的木頭使晶瑩的溫泉腐朽。我用常識告訴自己,這水不會腐朽,或者說,當這一切腐朽的東西都因腐朽而從這個世界消失了蹤跡時,水又會咕咕地帶著來自地下的熱力翻湧而出。但是,那樣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再屬於我們這些總是試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些什麼痕跡的短促生命。

在故鄉的熱泉邊上,花臉貢波斯甲給了我們一種美好的向往,對一種風景的向往,對一種業已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浪漫想象。那時候,我們不能隨意在大地上行走,所以,那種想象是對行走的渴望。當我們可以自由行走時,這也變成了一種對過去時代的詩意想象。

也許,像賢巴這樣的人,最早看穿了這些想象的虛妄,於是,他便來親手摧毀了產生這一切想象的源泉。

我坐下來,望著眼前頹敗的風景,恍然看見家鄉熱泉邊的開花的野櫻桃,看到了花臉貢波斯甲,而我不再是一個孩子了,我是一個曾經與他浪遊四方的風流漢子,他臨死的時候曾經囑托我告訴他溫泉今天的消息。於是,我聽見自己說:“夥計,什麼都沒有了,我們的兒子把它毀掉了。”

他不問我為什麼。我知道他有些難過。

但他沒有血肉的頭顱閉不上雙眼,於是,他的難過更加厲害了。我感到天都跟著暗了一下。結果,那個我親手放上樹去的頭顱便從樹上跌落下來。那些頭骨早已在風中朽蝕多年了。跌到地上,連點響聲都沒有便成為了粉末,然後,一縷歎息一樣的青煙升起來,又像一聲歎息一樣消散了。

⊙文學短評

沈從文說月亮隻有在記憶中才是全圓的。三次嚐試尋找溫泉之美均以失望告終,而“我”心中的理想之所最後被殘頹的水泥為代表的現代開發手段侵毀,其麵貌終如貢波斯甲被燒毀的臉。美與醜、靈與欲、文明與落後的叩問在尋找溫泉中同時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