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3)

在過去的日子裏,何一為很少向人談起他的家庭和他的過去。即便在與丁冬熱戀時他也沒有牽扯這個話題。它不願觸動它們。就像麵對一個傷疤,雖然這個傷疤已經結了痂,但你輕輕一碰,仍會有濃血溢出來,讓你感到鑽心地疼痛。他試圖忘掉它們,但事實證明,他做不到。

何一為的父親何開良五十年代中期畢業於天津南開大學,據說讀大學時成績優異,當過學生會的副主席。後來分到省城的一家研究所工作。頭兩年,他父親勤勤懇懇,很快就有幾項研究成果麵世,加上何開良長相英俊瀟酒,口才也好,所以深得領導喜歡,不久就當上了一個部門的小頭頭。很多人都認為他前途遠大。一九五七年,父親與母親結了婚。母親遲桂花在街道辦事處工作,也是本單位的先進人物,這樣的家庭應該算是相當不錯的了。

問題在於,他的父親何開良有兩個致命的毛病:一則是喜歡高談闊論,關鍵時刻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二則是喜歡拈花惹草,經常製造點桃色新聞。父親的這兩個毛病在當時的中國是最犯忌的,足以讓他一家暗無天日。一九五七年反右時,父親就差一點被打入另冊,幸虧他與研究所的女黨委書記有那麼一層曖昧關係,才僥幸過關。到了文化大革命來臨,父親再也沒有那樣的好運了,他身負反革命加流氓兩條罪狀,先是被人批鬥,接著全家給下放到五百裏外的小縣城。到了這時候,父親仍然死不改悔,繼續在人前高談闊論,不斷地發表對政策和時局的看法;繼續拈花惹草,醜事層出不窮。不久,他們一家又被下放到全縣最偏僻的母雞腦村。

何一為已經到了上學的年齡,漸漸懂事了。家裏接二連三的變故使他無所適從。在被世界遺忘的母雞腦,語言不通,食物粗糙無比,沒有人和他玩。他一個人背上書包,沿著曲曲折折的山路,到另一個較大的村子上學。讀三年級的時候,他已經學會了小學全部的課程。

對於何一為來說,在母雞腦的頭兩年是一段相對平靜的日子,苦是苦一點,但遠離了恐懼。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懼。一個人如果經常被恐懼席卷,那才是暗無天日的生活。

他的父母成了母雞腦村的普通社員,每天同大夥一起下地勞動。這時,他的父親可以放心地高談闊論了,因為母雞腦村的社員不懂政治,他們隻知道不能讓腸胃空著,肚子裏沒食就要死人。三年自然災害時,據說母雞腦村的人口減少了一半。

“林副統帥是個出類拔萃的軍事家,但他未必就是一個成功的政治家,你們等著瞧吧……”父親口沫飛揚地對眾鄉親們說。父親接著又說:“江青同誌年輕的時候確實漂亮,國色天香呐。有人說她是個禿子,戴的是假發,純粹一派胡言,主席能娶個禿子嗎?……”父親似乎每時每刻都在高談闊論,他對時局的精彩論斷像風沙一樣在母雞腦貧瘠的土地上空飛揚。有社員不解地問他:“老何,操,你不停地嘮叨,肚子就不餓嗎?”

春天到來的時候,父親偷偷和地主孫三孬的閨女小翠好上了。孫三孬土改時被人民政府鎮壓,大兒子參加了還鄉團,解放前夕去了台灣,家裏隻剩下一個瞎眼老婆和女兒小翠。小翠二十七八歲了,是個老姑娘了,長得眉眼周正,白白淨淨,卻一直無人敢娶她,呆在娘家嫁不出去,整天遭人白眼。父親和小翠在生產隊廢棄的牛棚裏辦那種醜事時,被一群割草的孩子發現了。消息迅速傳遍了全村,母雞腦就像過節一樣熱鬧。母親咋咋唬唬要上吊,其實母親已經習慣了父親的毛病,她隻是做做樣子罷了,真讓她上吊那是不可能的。母親若是當真,十回吊都上過了。母親被好心的村人勸住,父親跑到遠處的河灘上吹笛子去了。父親就是這樣,每逢高興的時候或者是難過的時候,他就要吹笛子。他把笛子吹得哀婉動人。村裏人說,如果不是看在他曾經是城裏人的份上,如果不是因為他會吹笛子,他們就要抓起他來遊街示眾。多少年了,母雞腦沒出過這樣的醜事。

年幼的何一為嚇得躲在草垛裏,不敢出來見人。草垛裏有老鼠鑽來鑽去,他一點都不害怕。他希望老鼠不要離開他,他想和老鼠們說說話。他覺得老鼠們都比他幸福自在。他一生熱愛動物,可能就是始於這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