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安期島(1 / 3)

此恨人人有,百年能有幾?

痛哉長江水,同渡不同歸。

晨霧從漁舟兩舷升起,天際泛明。舟行似箭,從九江一路往下,楓樹如火,白浪勝雪。

長江一帆遠,兩岸疊翠,山擁千嶂,江環九派,如此美景,卻換不來舟中人一顧。

艄公歎口氣,說道:“楊公子,前麵就是陶靖節祠了,還不起來看看?”

那陶靖節祠正是陶淵明故處,自來文士過此,無不瞻仰,哪料那艙中楊公子仍舊大被蒙麵,連哼都沒哼一聲。

艄公倒是替他作了答,冷哼一聲,心下暗罵此人廢物。那日過周瑜點將台,他曾病奄奄地起來觀看,在船腳卻如婦人般哭哭啼啼了一回。艄公曲意安慰,卻不料這人並不領情,也不過一刻,又回到船裏睡了,直睡到第二天正午,一句話沒說。這人啦,可真不好處!睡公子許是叫楊度,那日從瓜洲泊口,給過三十兩白銀,便要他搖櫓,載他去武昌。哪料船行至九江,卻又要折回,再下揚州。

艄公也不多言,隻載他一人,樂得一趟清靜。幾十年經驗,他是看慣了,此人準是落第舉子,正在自傷自憐,此番折回,料想是自甘墮落,去揚州揮金如土,放縱一把。趁著還有點盤纏,趕緊過過花花日子。嘿,秀才考不上,便是擔糞漢,艄公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心,暗暗盤算,這種沒出息的人,用不著小心侍候。

十月的江風陣陣,拉起孤帆,趁著順風多行一程。帆布列列作響,風忽拉拉吹過江麵,把人都吹冷了。

船至大龍山,已是酉時三刻,天色漸黑。此地江水湍急,不宜夜行。艄公收起帆,掌上氣死風燈,靠岸係錨。他連忙招呼楊度用飯,那楊度依舊徜在艙中,一動不動。艄公也不以為意,哪會去自討沒趣。正尋思著上岸找漁家買魚,吃點新鮮。忽看見前麵正舶來一艘小船,想是漁家收網上岸,心下大喜。

艄公喝道:“漁家,鱸魚有麼?要兩尾!”

小船不見動靜,想是在忙著收網過簍。艄公笑道:“船上的漁家,我是過櫓的,不吃時令,鯉魚也行嗬,價錢要公道!”

那船中半晌才見動靜,一人似是女子,尖聲罵道:“媽的個吧子,問姑奶奶要魚,姑奶奶讓你做個江中王八!”

長江兩岸漁家多是粗人,粗口慣了。尤其是那女漁民,在男子陣中討活,自是更狠更潑辣方能立足,那艄公也不以為意,嘻笑道:“原來是漁娘子,得罪啦,王八也成,隻要你敢放,我就敢下水去喂……”

正討便宜間,忽聽小船後舷響起了兩聲“噗通”水聲,那艄公驚得目瞪口呆,兀自以為瞧錯了眼神,揉眼又瞧,老天爺!那不是黑沉沉的兩個屍首是什麼!幾十年江上漂,今天算上開了眼,遇上黑船。

好在這艄公頗有急智,連忙“噗通”一聲,一個紮猛,憑著水性,逃之夭夭,真個下水去喂王八了。

小艙中一女子笑道:“李姐姐,那船夫好膽小,連船都不要了,一溜煙跑了,他比泥鰍還快,嘻嘻。”

另一女子笑道:“石妹妹,泥鰍太腥,不好吃那個,我聽胡姥姥說,普天之下,隻有太湖白鱔,是泥魚中的珍品,用黃酒醃了,割了腥線,那才美味。”

那石妹妹道:“白鱔像白蛇,白素珍可不忍心吃。”

又一童稚聲音笑道:我們島上的山貓還像老虎呢,也沒見過打貓的武鬆。”

幾人笑笑停停,停停當當,正要牽舟上岸,忽聽對麵小舟中傳出一陣呻吟。三人麵麵相覷,這船中竟還有人。

舟中人自是楊度,他已兩日未食,又正逢心如死灰之際,這半月來在艙中,臥船不起。除非是久在長江謀生之人,尋常人便是憋也能憋出個病來,更何況江風料峭,成日往艙中生灌,這一日傍晚竟是寒熱發作,裹緊被子也還覺寒冷。

楊度模糊間聽得外麵動靜,病餓交加,他自身難保,也不理會,隻覺得自己似要死了。隱約間,一道寒光飛到頭邊,風聲疾勁,正插在枕旁艙壁,不住顫動,他忍不住轉動眼珠,側目去瞧,正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他也不想這匕首何處而來,心知死了也好,如此一了百了,從此天地間再無楊度一人。

隻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輕歎道:姐姐,這人是死透了。

楊度心想,善哉,我畢竟是死了。

醒來時但聽流水淙淙,睜開雙眼,隻見日光明滅,已是晌午。楊度頭腦有些昏沉,不知身在何處。左右四顧,哪見人的蹤跡,周身所處是一個絕大的山澗。一條小溪橫亙在麵前,岸灘上的鵝卵石更在午後的斜陽下閃閃生輝。

他抬頭仰望,隻見遠處數峰起迭處,一座大山形如馬鞍,兩坐山峰對峙矗立,不知是何山,他低頭垂思,自己明明在舟中,如何跑到這荒山野嶺來了。敢莫是舟子棄舟而逃,殺人越貨麼?

沿著小溪,一路迤邐行將上去,盡頭是一片絕大的森林。忽聽林後瑟瑟,似是有物行來。此處明澗清泉,荒蕪人跡,楊度不禁忐忑,不知是人還是猛獸。隻見枝分葉伏,荊棘中慌忙跳出一人,那人背弓搭箭,麵容青灰,一臉倦容,衣服更已破爛不堪。楊度從出世以來,便從未見過有人穿著如此破敗。那人看楊度衣著齊整,一副書生打扮,嘴角便不屑,也不理他,拔腿就走,似是怕和楊度有任何牽連一般。

楊度目瞪口呆,正想攀談問路,卻見那人迅速爬上一棵桐樹,坐在枝椏上彎弓搭箭。果聽林下草驚風,樹葉輕輕伏開,定晴一看,不禁唬得魂飛魄散,原來是一隻吊睛白額大虎。那老虎見有食物發呆,心下暗喜,吼了一聲,兩爪摁地,後腿向後一蹲,做勢便待撲起。

楊度暗叫一聲:吾命休也。他雖一直尋死,但此刻活轉過來,卻又葬生毛蟲口中,亦頗不願。耳旁“嗖”的一聲,一枚疾勁的箭簇射到,正中老虎左眼,那老虎左眼吃痛,急怒狂跳,又是一箭,正射在老虎額頭,不料箭卻反彈開來,想是頭骨僵硬,箭簇也射不進。那老虎不敢發威,慌忙逃竄。

那人轉眼已下樹,往如猿猴一般敏捷。隻看著林深處,說道:可惜可惜,不然今晚有虎肉吃了。說罷回頭瞪視楊度道:“看什麼看,還不快逃?”

楊度見他一身破爛衣衫,問道:“小生姓楊名度,湖北武陵人氏,不知兄台尊姓大名?此處又是何地?”

那人已健步穿入林中,回頭冷笑道:你命在旦夕,多問有何用,遇到動靜,就敢快跑,此地機關重重,我若帶你,反增累贅,一齊斃命於此。料你也不會粗淺武功,千萬不要連累我。”

楊度見他是個冷峭人,也不竟傲氣發作,說道:那你就請罷,小生的命,不勞兄台多問了。”

楊度正轉身要走,卻見一個包袱從林中飛來,正落在腳前。遠遠隻聽那人叫道:“吃的!秀才!多活一日是一日!”楊度傲氣發作,正要甩還,那人卻長嘯一聲,早已遠去。空山玄境,遠遠聽得那人唱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楊度不忿,心想,你這也叫徐行?但他聽那人吟唱東坡句,便知此人不是尋常獵戶。他隨手撿了包袱,拆開一看,果然是一些果脯幹糧。他背在肩上,一路荒涼行去。

人生天地間,本就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好不容易如今在此荒涼山中,還我荒涼麵目,倒也不覺荒涼。

楊度自小父母雙亡,倒也孤單慣了。他從小就被漢陽五裏墩老儒呂敬之收養,呂敬之乃是他父親生前好友,見楊度從小聰明伶俐,收養在身邊,待到楊度弱冠之年,又將女兒呂琦許配於他,婚後幸福完滿,三年便生了一個冰雪聰明的兒子,隻需再考取個前程,人生可謂一片光明。

哪料到一連四次,科場失意,功名無由,呂敬之卻已先死了。死前看著床前楊度,隻輕輕喟歎一聲,便已閉目而終。呂琦倒是個溫文女子,從小體弱多病,這最後一次,由她陪同,變賣家當,湊足八十兩文銀,同渡江水,卻將孩子留在親戚家。誰料榜還未放,卻先收到家書惡耗,兒子楊即鹿在水邊玩耍,溺水而亡。呂琦也因此一病不起,未等到放榜,便已死在旅館。楊度悲不勝悲,睜大眼睛看榜,他要看那一榜三命,究竟能愚弄他到何等程度。哪料放榜那天,仍是名落孫山。楊度不怒反笑,回頭便走。

他自負才華,從小有誌於功名,立誌經天緯地,做出一番事業。哪料一連五次落榜,天意弄人。如此也就罷了,如今卻是而立之年,妻死子喪,對楊度來說,人生已空,痛極悲極,灰心失意已極,天地間的一切,都不可為、不足為,生生死死,隻是造化安排。

那日在長江舟中,他已有了自暴自棄的念頭,決意投江,從此不活。此番莫明其妙從鬼門關中活轉過來,到了這裏。

楊度沿著林岸小溪,一路溯行,尋找河口,他讀過酈道元《水經》,知道凡有水窮處,必有人煙。有時在路上遠眺靜靜的群山,天際一片空濛,所有人間人世的悲涼,此時都已顯得太俗、太做作,那些都已離他遠去,他現下的心靈反能一片安撫適意。他心知自己活轉過來,要想尋死實已困難,不如離了這山穀再作打算。

他從小深受儒家教育,腦子裏根深蒂固地有著“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觀念。然而現如今,家沒了,國也不要他,天下渾舊如此。另一個想法卻湧現在心頭:功名不過如此,人世富貴雲煙。古人雲“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男兒漢頂天立地,我楊度不如回漢陽學醫,或者如恩師呂敬之一樣課徒授業,傳道解惑,好歹有補於人世,總比在這裏頹廢如此、消磨日子來得好。他精神一振,似乎人生也有了新目標。一路不再走走停停,歎歎傷傷,隻一意尋找河口。

楊度走了七天。這一日,他轉過一道山崖,隻山澗流水清澈,從萬丈懸崖處,直飛而下。大病初愈的楊度,眼前豁然一亮,山崖盡處,一片光與影的波動,藍色的浪頭翻滾起伏,驕傲的壯美閃爍壯觀。河流歸處,正是大海——那是無際無垠的大海,洗滌一切營營苛苟之庸俗的輝煌大海。壯麗、華美。在那萬千重雪的怒吼中,多少人生明滅,多少英雄湮滅,多少寒冷破碎。海以奔騰、坦蕩、洶湧、璀璨將人間的罪惡與不平一起席卷而去,一一抹去,一一葬之墳墓,一一吹散在風裏。

今日到此,楊度淚流滿麵,他久久駐立在凝固的石岸上,凝視懸崖峭壁,放眼人間,心已不再荒涼。

楊度遠眺地平線,又見幾日來所見植物與中土有異,已知所在之處是一個絕大的島嶼,倘若從那日醒處算起,此島東西直徑,至少也有七天路程,方能到達海岸,倘若那日本已離海岸甚近,此島更想見之大。楊度心想,那日我若從長江口直出海上,此處便是東海。但東海如此般大的島嶼,倒也沒在書中見過。他雖然心下迷惘,倒也並無憂懼。一個新近垂死的人活過來,一切困難都不足以憂慮,所見皆是美好新新事物。

山中無人語,島內無日月。楊度此時一無所有,隻除了閑瑕。那怪人給他的幹糧早已吃完,楊度餓了就摘幾個野果充饑,渴了就臨淵掬水,倒也自由自在。他回頭順流而走,索性一探源頭,查查此島根竟。

楊度沿河上行,又走了十多日,身上早已騷癢無比,小溪雖清澈明麗,卻又窄又淺。他也不理會,早把做癢生那會兒的斯文丟了一幹二淨,索性橫下心,找到源頭再做打算,那時痛痛快快洗個大澡,方才舒坦。

這一日行到水窮處,早聽見驚雷似的響聲,走上前去,卻見一條二十餘丈大瀑布奔流如注,從懸崖上倒垂下來。當真是鬼斧神工。那點點水汽,把周圍蒙得一片雲山霧罩。走進一看,瀑布下麵,一泓清泉如碧。楊度大喜,顧不得左右,找個下水處,解了衣服,迅即下水。那潭水綠油油地,往下看去,不知深幾許。他痛痛快快地洗澡,不知搓下了多少老泥。洗完後仰浮在水上,周身雖雲霧潦繞,卻也見得天穹碧藍,白雲悠悠。心下暗想,一年三百六十日,若能如此般過日子,飲食無憂,倒也快活。隻是畜生何嚐不享受這山間明月清泉?人之異於禽獸幾希,便在那俗世上有所擔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程子有詩曰:不是吾儒本經濟,等閑爭肯出山來?儒者非不知山水之樂,而是要有補於世。如此看來,吾儒自然勝過那潛隱道家許多了。

他正迂腐不堪,胡思亂想間,突覺潭下有異,急忙翻過身來,遊到岸邊,卻見水中銀光一閃,似是有一物遊走。他嚇了一跳,但也不以為意,以為是水蛇,便自言自語道:說畜生畜生便唬我,看來無人處也不可亂說,我這“慎獨”功夫,還是少卻。

楊度正察看潭水,卻聽得頭頂風聲急勁,抬頭仰望,一隻五彩斑斕的大鳥從頭頂飛過。那大鳥五色彩冀,絢爛繽紛,大似仙鶴,往如鳳凰,頭上卻長了一雙鷹眼,實不知是何鳥。楊度心想,詩經中多有鳥獸蟲魚,卻從無此鳥記載,隻那山海經中怪鳥不可勝數,今日倒叫我見識了一番,幸甚!幸甚!

那大鳥翩翩起舞,時而鳴叫幾聲,其聲激越,如金石之聲。卻又不理楊度,隻繞著潭水飛翔。楊度被那大鳥弄得甚不自在。尷尬笑道:“大鳥啊,這可是你喝水的地方麼?小生對不住,弄髒了雅泉,害你喝我洗澡水。罷罷罷,我這就起來!”

那大鳥似是聽懂了一般,忽然收起羽翼,落在岸邊。一人一鳥,潭下岸上,雙雙對視,隻瞧得楊度混身疙瘩。他遊到岸邊,說道:鳥兄請借過,我穿衣服。

那大鳥翅膀一掃,一雙怪目側頭看他,突然振翅高飛,迅即無影。楊度爬上岸,心想,這鳥有潔癖,一池潭水讓我弄汙了,倒讓我得罪了。

回頭卻看潭中,老天!隻見千頭攢動,不知湧起多少異物。那異物魚頭蛇身,宛如白鱔,卻又偏偏長了五寸來長的尖喙,身子倒有二尺來長。

隻聽天空中一聲清音,往如鶴鳴,卻是那大鳥如離弦之箭墜落下來,楊度見它姿態優美,甫抵水麵,一沾即走,便叼了一尾怪魚衝天而起,不禁看得神往,大聲喝了個彩頭。那大鳥叼著怪魚,繞潭翩翩飛舞了一圈,賣弄了一回,隨即衝天而起,往西南方向飛去,沒入雲間。

楊度穿了衣服,正不知往何處去。轉而又想:易經上說,西南得朋,東北喪朋,我如今正是背運時候,這大鳥也恰好往西南方向飛去,我何不順著它走走瞧瞧。

他正待舉步,回頭看見潭後大魚翻湧,心知空手而走,甚為可惜。這半月來吃果子也吃膩了,三月不知肉味,想必這魚兒味道不錯,否則神鳥斷不會萬裏迢迢來這裏捕食。但他身邊又無火石,卻感為難。又想,先捉了再說。

那怪魚此時有一大半倒不見了蹤影。他在潭邊細看,那魚長喙無鱗,似無齒牙,心下也不懼怕,便又脫了衣服下水去捉。等到下水時,又隻見三五尾在遊動。楊度正沮喪間,忽看見瀑布下麵正有一尾,大喜過望,慌忙遊過去,那魚卻鯉魚擺尾,眨眼不見了蹤影。又見得潭邊有一尾,匆忙遊過去,那魚卻一個鷂子翻身,不知沉到何處去了。他東捕西捉,捉了半天,卻無一隻。當真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楊度正失望間,突有一尾遊到身邊,他屏住呼吸,凝住手臂,宛如賭棍擲骰子一般,孤注一擲,果然抓個正著,舉起魚身,卻是白身赤尾。楊度哈哈大笑,正得意間,那魚身子一掙,又溜下潭水,朝水簾那邊遊去。楊度大怒,將心橫了,潛下水,也不顧幾千斤水力,也遊過去。那魚被瀑布一衝,翻身跳起,楊度右臂一伸,暗道一聲慚愧:今日和這畜生較力,畢竟是抓著了。

他正在慶幸,卻不提防被水流一衝,水練宛如泰山壓頂,被瀑布轉眼衝下潭去。他咬牙忍受潭水之力,幾次三番想翻身上來,那瀑布卻阻隔了退路,不覺越來越憋氣。心下恐慌,暗想,難道今日斃命如此,那可真是死得冤枉。

他翻身入水,想潛遊過水簾,卻又被暗流打回了頭。隻覺頭頂越來越重,隻好翻身回頭,往水簾後深處遊去。他隻盼水簾後瀑布與山崖有個間隙,好容他探出頭來呼吸,千掙萬紮間,眼前一亮,呼吸大暢,簾後瀑布與山崖果然有一尺來寬間隙,並且有一個二人來寬的山洞。

楊度氣喘籲籲,他也掙紮得累了,爬身上岸,坐在洞口。生死之間,手上那魚兒早已不知去向,低頭一看,卻見一尾死魚,被瀑布邊激到岸邊,打著旋轉。他撿起怪魚,又休息了片刻,尋思著如何出去。回頭隻見洞口黑黝黝地,極深處又似有亮光,不知有多深。

天下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楊度熟讀史書,自也知曉,所謂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剛好湊足天罡地煞之數,也不過是皇帝閑著無事,胡亂封禪而已。這海中孤島無名之洞,自更談不上什麼洞天福地了。

楊度捉了死魚,心想自己費了許多氣力,丟了不免可惜,況且肚子正餓,何不去洞內看看究竟,回來大吃一番,這魚身光滑潔白,肉質細嫩柔軟,想必生吃也極為鮮美。

他的上衣留在了瀑布那邊,此時也不奢望了。於是光著上身,向洞內行去。行了大約一盞茶時分,前麵仍無動靜,想必這洞極為深沉。他心知有異,又多讀稗官野史,很害怕遇見什麼草莽龍蛇,避之無及,到時候“冤哉烹也”,那就不劃算了。

隻是這洞也頗為奇怪,無論他怎麼曲折,也不見光線昏暗,晚如晨曦薄暮時分一般,仍朦朦朧朧看得見洞中究竟。

忽然洞臂一陣簌簌聲,似時有物爬來,楊度心下大恐,過了半晌,沒見動靜,才略微放下了心。隻聽一陣夜梟似的聲音磔磔笑道:畜生,自己捉食去。

那聲音清脆明亮,偏偏又如此淒厲,而且一聽之下,便知是一個中年婦人!

楊度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他是孔子門徒,平生倒從不信鬼魅,隻是今日見了這奇鳥怪魚,方知天地間真有不可揣度之物。況且在這無名島上,島上的無名瀑後,瀑後的無名洞中,洞中的無名婦人,無名婦人的恐怖笑聲,實在太是詭異。倘若是正常人,又何必幽居在此,一個婦道人家,跑到這裏喝斥畜生,令人毛骨悚然。更令他尷尬的是,他此時還赤著上身!

楊度正躡手躡腳回頭,想重回洞口,隻聽那婦人磔磔笑道:龍兒,有客人,請來!

楊度心想,這婦人有僮兒倒不稀奇,稀奇的是還願意和她住在這暗無天日之所!今日倒是見過世麵了。

他不願非禮,揚聲道:“君子不欺暗室,我實在是有不便處,打擾了,這就走了,小生他日來拜。”

隻聽那婦人尖聲笑道:秦吉人的狗,尋到此處也不容易,來了又何必走。”

楊度正要答話,卻見腳下一跘,低頭一看,一隻碗口粗的大蛇纏在腳上,不禁唬得魂飛魄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