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發現的借條》 文\南翔
選自《天涯》(雙月刊)2012年第4期
【作者簡介】 南翔:本名相南翔,深圳大學文學院教授,一級作家,深圳市作協副主席,著有小說《南方的愛》《大學軼事》《前塵》《女人的葵花》《1975年秋天的楓葉》等。
1978年仲夏的某個下午,我正在窗前複習一本高三的《代數》下冊的內容:若某事件概率為p,現重複試驗n次,該事件發生k次的概率為P=C(k,n)×p^k×(1-p)^(n-k).C。這樣繞梁三圈還不止的艱深公式,令我這樣一個“文革”伊始混過三年初中,即到宣江站當工人已近七年的後生子,不免頭大如鬥。看著看著便走神。
窗外是無限風景,隔壁阿平種的幾蔓絲瓜,從一棵柚子樹的不同側麵攀援而上,再蜿蜒蛇形而下,在我們這排光棍宿舍後屋簷下的電線上熱烈地彙合,幾百朵雌雄邀約的黃花綻放如五線譜上的旋律,於是蜜蜂來了,蝴蝶來了,蜻蜓也來了。這樣繽紛的場麵,隻有《列寧在一九一八》裏的天鵝湖片段可以媲美,“若某事件概率為p”遠遠不能牢牢吸引一個曠廢學業多年後生的目光,盡管他早已厭倦按部就班的生活,對高考恢複之後的另一種可能,無限向往。
我忽然發現,在繽紛之中,有一隻小小的寂寞的蝸牛,不知如何克服了險阻,攀上了絲瓜蔓,行走之慢,幾乎看不出它的蠕動。
南南,在屋裏嗎?阿平就是這時候敲響了我的門。
我叫了一聲進來,阿平就拖著一條殘腿進來了,不肯坐我的床,我隻有將對麵一張置放行李的空床抹一把,讓他坐下。
你給我出出主意。他說,展開手裏的一個練習本,裏麵小心翼翼地夾著一張陳舊的紙條。上麵的字跡雖然漫漶,但是還可以分辨:
收 據
本大隊於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一日,借到陳東先生家中正式和三八式步槍各一支,子彈600發,稻穀一千二百斤,茶油二十斤,黃牛一頭。打下江山之後一並償還。
經收人:縣大隊長 李森林
我一愣,遂問,你家怎麼會有這個東西?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看見他委屈的目光,我立即就後悔了,改口道,真不曉得,你家裏曾經有這樣嚇人的老底!
阿平是站東扳道員,前年秋天,司機張大車隻身進入專用線卸空的油槽車裏掏煤油,誤入的是汽油車,張大車帶入的明火頓時引燃,驚呼之中,阿平冒險進去將他背出來。轉瞬間,張大車燒成了一個殘人,阿平落下一身燒疤和一條殘腿。車站工會的救助十分有限,一年的補助,我看剛夠他在鄉間找土郎中的草藥費。一條殘腿從大腿根部開始發炎灌膿,創口總不愈合,幾米之外就聞得到混合著膏藥味的腥膻。即使夏天,他也不敢穿短褲。他的老家是郊區福田的菜農,今年端午節我去過,一幢老屋東倒西歪,用幾根杉木,吊上石塊,四壁撐著。更兼一家的病痛:父親早年在車站貨場做臨時工,1960年因肝腹水而回家,母親尿毒症,妹妹自小腦膜炎燒壞了腦子,走路都打趔趄,十六歲了卻從未進過學堂。
我隱隱感覺,他這時候出示一張三十年前的借條,實在是下了決心的。遂問,這個李森林,如果還在,起碼是個地市級高幹吧?
是啊。阿平說,他腿癢癢,一坐下就兩隻腳互相蹭個不停。我查了宣江地方誌,他1964年做到行署副專員,1964年冬天就病故了。
好可惜啊!我失聲叫道,那怎麼辦啊?死無對證!
阿平道,陳東是我公公,我父親叫陳貫南,父親生於1933年,也就是說,李大隊長在我家借宿打借條的時候,他已經十五歲了,一式一樣,記得蠻清楚。
我說,那又怎麼樣?現如今,李大隊長不在了,你公公也不在了。尤其是,李大隊長不在了。
阿平道,我父親還記得,李大隊長生得又矮又黑又瘦,卻一身好力氣,一口氣能吃三大碗米飯。屋角邊一盤石磨,一百五十斤,他一收腰就舉起來了。
我說,為什麼當年不去找李大隊長?莫非當年你家不缺錢?
阿平道,我家土改差點劃了地主,家裏沒有勞動力,一二十畝地一直租給別人種的。李大隊長當時做了縣長,發話說,福田陳家支援革命有功,不要往死裏摳,才改了一個小土地出租。就這,已經給李大隊長添了不少麻煩,以後哪裏敢做出頭鳥。
我說,借條卻是保留下來了。
阿平道,我公公講,留下是個紀念。“文革”當初,也差點被我娘燒了。
我曉得,阿平是個很謹小慎微的人,如果不是困難到了極處,是不會展示這張借條的。他能夠先來征求我的意見,足見他對我的信任。一股無名的豪情,頓時在我心頭湧動。
在宣講站,我和阿平最是投緣,想必是互補所致。我外向,他內斂;我好動,他喜靜;我長文科,是車站大批判專欄的主筆兼各式批判會的主角,風頭之健,有點現時單位新聞發言人的意思;他長理科,尤其做數學題,居然是他工餘的消遣之一。但是阿平害羞,比女孩子還容易臉紅,即使跟熟人多講話,也不能自持。自從我複習備考以來,每次的數學練習題,都是他拿去批改。我從心底感激他。
“文革”荒廢了我的數理化,讓我在得知高考恢複之後,隻能考取文科,我的語文有六七年的童子功,小學四五年級就有三篇作文上過《前線鐵道》報,連帶政治、曆史和地理三科並蒂綻放,於是,複習時間的大部分都在初中到高中的十幾冊數學上盤桓。
阿平欣賞我的揮筆成章以及舌燦蓮花,無論是批林批孔,崇法批儒、批《水滸》……那種響遏行雲的句子滔滔汩汩而來。每次開會,他總是早早來到貨場二樓的車站會議室,在第二排居中坐下,他眼裏流露出的真心仰慕,在那個物質和精神一樣幹癟如同羅丹《老妓女》胸前乳房的時代,讓一個比他小兩歲的青年工人的虛榮心得到無限的饜足。我代表某某車間發言之後,走下主席台,他必定遞上一隻軍用水壺,裏麵盛著滿滿一壺白糖水。
我曾經鼓勵阿平一道參加高考,起碼在“文革”荒廢了一代人數理化的時辰,他會有一個超乎常人的發揮。可是他婉拒了,理由很簡單,麵對一個敗落的家庭,隻有他每月三十八元錢(另加每個夜班三毛錢,一個月十個夜班,計三塊錢)的工薪收入,一旦他上了大學,誰來維持一個搖搖欲墜的家?這不,現在就遇到困難了。
我說,我要拿著借條去找站長。
他眼裏一半是感激,一半是猶疑。問,合適嗎?我要不要去?
我極其爽快地說,有什麼不合適的,不偷不搶不偽造,憑證在此!你可以暫時不去。
他眼裏就全剩下感激,滿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站起來靦腆地直搓手,好像麵對的不是他的老朋友而是一個氣勢太過雄壯的戀人。
三等站站長是湖南人,運轉值班員出身,所以,在接二連三的宣傳任務到達之後,更加倚重我的筆頭和嘴頭。當我將陳家的借條呈現給站長的時候,他正在辦公室翻閱當日的貨運計劃。他有些驚愕,看看借條,看看我,再看看借條,再看看我。
站長說,我早聽講過陳貫南家有過這麼一張借條,“文革”剛開始,六六,還是六七年吧,火車頭造反兵團知道他家有過槍,把他揪來批鬥,他講解放前他家是有兩支槍,幾百發子彈,但是都由他父親陳東借給了當時的縣大隊。造反兵團司令就是現如今的助理值班員吳駝子,哪裏肯信,連夜就去抄他的家。一根尼龍繩把陳貫南紮得像隻粽子,吳駝子這個豬嬲的,大概前世也是殺豬的,捆人打人痛到骨頭裏,麵子上倒是看不大出來。陳貫南熬不過,到處亂指,不僅自家被翻了個底朝天,連累嶽母娘家的灶房也挖得稀爛。他嶽母娘家是三代貧雇農,根子紅得可以叮叮當當打鐵!畏懼過哪個?!氣得他娘坐在地上號哭,也不指名,就罵斷子絕孫、不得好死!吳駝子他們裝聾作啞,隻當她是罵自己的女婿。
我迷惑了,當初,陳貫南為何不拿出這張借條來呢?
站長道,他也講,縣大隊長給他爹打了借條,可就是拿不出來。
我追問,如果拿得出來,吳駝子他們火車頭造反兵團一夥,就肯鳴金收兵?
“文革”初年,我已經小學畢業,那種“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的狂躁,令我做夢都是一名胯下騎馬,肩背衝鋒槍的紅小兵。
站長哈哈一笑,那你就要去問吳司令了。
從站長的嘴裏蹦出“吳司令”三個字,分明帶著揶揄或鄙夷。“文革”頭兩三年,站長和書記都靠邊站了,挨批鬥吃些皮肉之苦,也是難免。但是鐵路畢竟有半軍事化之譽,鐵路要是停運了,不講其他,全國各地紅衛兵要進京去朝覲都沒得車坐,那年月,沒得動車組、高鐵,除了寶成線,全國跑的都是蒸汽機,每小時不過六七十公裏。至於飛機,那是天上的星辰,連我們站長書記都沒乘過,不曉得要什麼級別才可以高登。大概六九年前後,站長書記就官複原職了,火車頭造反兵團也就轟然作鳥獸散了。反正我七一年到宣江站報到,就是書記站長在會議室給我們工人訓話,我忘記了書記聲嘶力竭地講了些什麼,吸引我注意力的,始終是他腳上一雙鋥亮的皮鞋,還有那條紮在褲腰上的銅頭皮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