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短篇小說 走燈(樊健軍)(1 / 3)

《走燈》 文\樊健軍

選自《西湖.2012年第10期

【作者簡介】 樊健軍:1970年生人。自從事文學創作起,已在《當代》《山花》等雜誌發表作品一百五十餘萬字,出版散文集兩部。曾就讀於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現任職於江西修水文聯。

剛過臘月初五,村子裏便開始有年俗的響動了。這響動是散發著香味兒的,耳朵聽不到,隻有鼻子聞得到。誰家在放酒,用稻穀釀的火燒酒,香氣醇厚得撲鼻。張手朝虛空處掬一捧,酒香立刻盛滿了掌心。有性子急的,糯米酒早入了壇,這會兒在炸豆腐。炸豆腐的響動是滾燙的,菜籽油的香氣飛出來,將整個村子都熏醉了。

這是個暖冬,不見雨也不見雪,早晨會有霜,白白的一層,可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霜就跑得沒了影。日頭是個懶婆娘,起得晚,一旦在牆根下落了腳就一步也不願走動了。那隻花貓比日頭還慵懶,臥在稻草堆的尖上,眯縫著眼,從上午到下午連睡覺的姿勢都不變換。

花貓不知做了曾曾祖母,還是曾曾曾祖母,總之老了,老了的東西就不願動彈,偶爾有個動作也緩慢極了。比花貓遲到幾步的是女人,叫翠玉,輩分上比不過花貓,可她已是兩個孩子的祖母,一個孩子的外婆,不年輕了。她坐在牆根下一個固定的位置,腳邊仰隻盤箕,盤箕裏紅紅綠綠的,盛了各種顏色的紙片。日頭灑在紙上,紙麵就燃燒起細密的火苗,火苗是跳躍的,步子並不寬,是一層光芒的苔衣。盤箕裏有把剪刀,兩瓣半月形的刀柄鏽了,刀口卻閃著銀光。

女人玩了大半輩子的剪刀,剪過布頭,剪過燈花,生孩子時用剪刀斷過兩個孩子的臍帶。剪燈花是她的祖母教會她的,剪出第一朵燈花時女人才九歲,是隻兔子,支著兩隻長耳朵。女人屬兔。

剪刀的兩片刀口是細長的,吃住紙片,走出一串輕微的哢嚓聲。剪刀忽左忽右,時而疾奔時而曲行,走到紙的盡頭,收住剪刀,抖一抖,一隻公雞就飛了出來。換過紙,是兩張,剪刀穿行過後從紙裏抖出一頭小花豬,吹開貼緊的紙頁,展開來就是一個模樣的兩頭小花豬了。左瞧瞧,右瞧瞧,連女人也分不清它們誰先誰後誰是姐誰是妹。

畢竟年歲長了,幾輪剪下來,女人的手指開始發麻,胳膊肘兒也酸了。她放下剪刀,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日頭瞅著懶懶散散的,曬在身上卻半點熱力不減。放酒的人家酒放到高潮了,村子裏到處都是酒香。她仰起臉,朝半空吸溜了一圈鼻子,想找到放酒的方向。或許放酒的不止一家,或許酒香過頭了,她暈乎乎的,辨不清東西南北。

翠玉嫂,剪燈花呢?收住鼻子時從坡上走下來一個女人,戴了頂紗帽,帽子下是張瘦臉,瓜子形狀。我不剪,都沒人剪了。翠玉吐口氣,有些歎息的意思。瘦臉女人在翠玉身邊停住腳步,腰沒彎下去嘴就嘖嘖開了。翠玉嫂,要我說哩,你的手就是巧靈,除了你有誰能剪得出這好看的燈花!瘦臉女人撿了朵燈花在手上,是蓮,並蒂的,滿手的粉紅。你就別笑話我了,老骨頭,手腳都鈍了,剪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了。翠玉低下頭,話是謙遜的,卻又盯著自己的手不放。她的手指是細長的,指背的皮膚見了些粗糙,裸在日頭下有了淡淡的紅色。喲喲,紅鯉魚呢。比水塘裏遊動的還紅亮喲。瘦臉女人放下蓮花,從盤箕裏撈起了另一幅剪紙。翠玉嫂,你這雙手嗬,難怪滿堂伯喜歡,嘖嘖。瘦臉女人托著剪紙舍不得放手,嘴巴嘖嘖個不停。那死女客,還不快去。土坡上有男人在嗡嗡叫喊,瘦臉女人這才咂了咂舌頭,離開了。翠玉嫂,我不礙你剪花了,我得去買冰糖了,那死男客在催命哩。瘦臉女人這一陣鬧騰,翠玉的心思回不到剪刀上了,怔怔地,在日頭下走魂了。

雪色是柔白的。它的光芒先映著糊在窗戶的裱芯紙上,將紙上的花兒映活了。翠玉不懂得那是什麼花兒。她隻是個九歲的孩子,不懂得的事情太多了。它們在紙上柔軟地跑了一個圓圈。它們的樣子有些像水草,又有些像牽牛花。它們都在笑著,像翠玉偷吃麥芽糖時的表情。它們的中間是一個字,翠玉不認得。青兒說,那是福字。玉兒,到奶奶跟前來,奶奶教你剪福字。青兒向翠玉招手。青兒的手指很細長,翠玉爹的手指也很細長。翠玉的手指不及青兒的手指,也不及她爹的手指,但在同齡孩子中已經夠細長的了。她的手指正在長,將來一定能超過青兒的手指。青兒拿起一把剪刀,剪刀也是細長的。剪紙時,剪刀就是青兒的手指。剪刀繞著紙片走了幾個圈,一抖手,一個紅色的福字就飄落在青兒的手掌上。翠玉歪著頭看了一遍那字,同窗紙上的一個樣,終於認得了,那叫福字。

青兒並不罷手,又拿起另一張紙,紙是雪白的。剪刀活了,成了一尾魚,擺著尾,遊動著。它靜止的時候青兒吹了口氣,一朵六角形的雪花就飄到了翠玉的手掌上。女孩將雪花放到青兒頭上。奶奶頭上下雪了。女孩拍著手,向青兒嗬嗬笑。傻孩子。青兒將女孩摟在懷裏。奶奶老啦。青兒說。奶奶不會老的。翠玉說得慌張。人哪會不老的,玉兒正長大呢。青兒撫著女孩的頭。那些細長的手指將翠玉的頭發一絲一縷拉長了,無限長了。

青兒的剪刀成了翠玉心中的神。神是不老的,剪刀也是不老的。剪刀下是一個活著的世界,一個活色生香的世界。青兒不隻會剪燈花,還會剪各種各樣的小動物。青兒的剪刀剛張開日子就活了。桃花紅了,梨花白了,柳絮在飛動。夏天的稻子在抽穗,蟬在鳴叫,南瓜開著黃色的花。她剪月亮,月亮就滿圓了。她剪星星,星星就向翠玉眨著眼。她剪她自己,她握著剪刀,坐在浸滿月色的窗口。

翠玉想,她要是青兒手中的剪刀那該多好。翠玉總是偷偷將青兒的剪刀拿在手上,也坐在窗口,找張紙片,左一剪刀,右一剪刀。她沒剪出一個世界,倒是將紙片剪得碎碎的。笨家夥。青兒嗔罵她。青兒剪了朵向日葵,用米湯粘在紙上,讓翠玉照著剪。翠玉的手抖抖索索的,前兩剪走得穩穩當當,再幾剪,就將向日葵剪殘了。青兒又剪了隻兔子粘在紙上,翠玉用剪刀走出了兔子的身體,收剪時卻斷了兔子一隻耳朵。翠玉記不清剪壞了多少紙樣才剪出了第一隻兔子。她學著青兒的樣,抖抖手,將兔子從紙片裏抖了出來。貪吃的家夥。青兒笑話她。那兔子抱了根胡蘿卜,在一嘴一嘴啃著。

翠玉挺羨慕青兒的,並不是青兒細長的手指,羨慕的是有個女孩圍著她青兒青兒的叫個不停。青兒是翠玉的祖母,叫青草。青草喊一聲玉兒,翠玉卻不叫奶奶,而是嚷嚷著青兒,青兒。青草也不生氣,反倒眼睛笑沒了縫。也就翠玉敢這麼叫她。現在翠玉坐在牆根下對青兒不隻是羨慕,甚至有了嫉妒。青兒可以教玉兒剪紙,春天剪花兒,夏天剪鳥雀,還可以同玉兒沒大沒小地嬉鬧。翠玉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叫慶秋,女的叫秋喜,都是秋天生的。慶秋替她生了兩個寶寶,也是一男一女,男的小名叫福兒,女的小名叫花兒。秋喜替她生的是個外孫女,學名叫蘭,翠玉叫她蘭兒。秋喜小時,翠玉想學青兒的樣子教她剪燈花。秋喜的手指不像青兒的細長,而是胖而笨,一把剪刀握在她手上成了劈柴刀。沒兩剪,一張紙就稀裏嘩啦撕成了好幾片。翠玉打過兒媳婦的主意,兒媳婦叫米花,名字秀氣性子卻不綿軟,總說慶秋沒能耐,三天兩頭將慶秋的臉刨出一條條血蚯蚓。別說教她剪紙,同她說話都不能大聲兒。她隻有盯著花兒,可中間隔著米花。剪什麼玩意兒,有好運氣也讓剪刀剪壞了,還嫌家敗得不夠呐。米花拽過孩子,話頭是個刺球兒。後來米花趕著慶秋,攜著花兒去了廣東打工,幹脆三五年都不見人影了。蘭兒倒是在翠玉膝下待過一段時間,沒多久,也讓秋喜帶到浙江打工的地方去了。

翠玉落寞了好長一段日子,將目光轉向村裏的女人。似乎沒人瞧得起這剪燈花的手藝。翠玉笑著臉討好了幾個半老的女人,她們才學個一刀半剪。都是快五十的人了,指頭比刀把子還硬,剪出來的花色殘不殘敗不敗的,難看死了。那些女人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上,隻圖湊在一塊兒,說些葷葷素素的話。嘴長在別人臉上,她管不了。手長在別人身上,她也勉強不了。翠玉耐住了幾天性子,後來也淡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