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稍作整理,不疾不徐入了大殿。
天子蕭乾安端坐在書案前,一襲赤黃常服,頭戴紗冠帽,雖年近半百,卻精神抖擻。他從奏折中抬起頭,一雙精明銳利的眼掃過進殿來的崽子。
蕭衍喚了一聲父親,行跪拜禮。
蕭乾安放下手中的朱筆,跪在地上的少年郎一身縞素,形體比以往清減許多,想來在外吃了不少苦頭。
他雖然不喜這個嫡子,但到底是自己親生的,遂緩緩起身朝蕭衍走去,伸手攙扶他起身,說道:“這些日二郎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委屈了。”
蕭衍垂首回道:“兒回京奔喪不幸遭遇匪徒,如今能得兄長接迎回來,已是萬幸。”
蕭乾安本以為他會訴苦,誰料他隻字不提落難之事,倒是給了他台階下。
他輕輕拍了拍蕭衍的肩膀,說道:“你阿娘的事實屬意外,既然你平安回來了,便為她送靈安葬了吧。”
蕭衍應了聲是。
蕭乾安繼續說道:“她辛勞一生很是不易,便以皇後規格下葬皇陵,追封為孝慈端惠皇後。”
蕭衍沉默了許久,才道:“兒想去看看她。”
蕭乾安:“去吧。”
蕭衍拜別,前往重華宮。
整個後宮一片縞素,被籠罩在雪白中。
目前後宮由溫貴妃打理,重華宮的靈堂布局自然經她之手。
蕭衍由內侍領著過去,朱紅的長廊上掛滿了白綢,偶爾有宮人見到他們,會躬身回避。
濃重的香燭紙錢味彌漫在靈堂裏,沈氏已經亡故了半年多,前陣子遺體一直存放在冰窖裏,這才移出來入殮祭拜。
蕭衍想看她最後一眼,宮人說遺體已經發腐了。
他堅持要開棺。
宮人無奈,便找來內侍打開了棺槨。
沈氏是以皇後規格下葬的,享用的棺槨自然是用昂貴的金絲楠木所製,因屍身在冰窖裏存放過,故而移出來放不了多久就開始發腐了。
盡管棺木裏存放了大量香料遮掩屍身的腐臭氣息,開棺後還是令人作嘔。
蕭衍卻麵不改色,他隻是像木頭似的杵在棺材前,直勾勾地盯著躺在棺裏的沈氏。
她穿了一身華貴的金絲錦袍,頭戴金釵花冠,死氣沉沉的臉上已經爬滿了屍斑,唇色發紫。
看著那張熟悉到骨子裏的麵龐,蕭衍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
那時他的阿娘溫柔可親,總喜歡獨自坐在院子裏那株上了年紀的海棠樹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當時他不知道她為什麼總喜歡坐在那裏,後來才知道了。
她在等人。
等一個負了她,且令她痛苦一生的男人。
許多往事一點點浮現在腦海裏,那些記憶令蕭衍狼狽,他嚅動嘴唇,想對她說些什麼,終是忍下了。
當天晚上他獨自在重華宮守靈,直到次日才回了一趟楚王府。
西園裏的程煙剛用過早食,就聽婢女來報,說家主過來了,她連忙起身迎了出去。
蕭衍站在假山旁,一身縞素,麵容疲憊,眼下泛青,神態孤寂且落寞。
不知怎麼的,程煙在看到他的一瞬間,仿佛看到一隻受傷的野鶴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渾身上下都充斥著孤高的厭世。
有那麼一刻,她覺得這個紙片人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