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田園詩(1 / 3)

1.八月

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個秋天。八月裏,下了幾場暖融融的細雨,田野裏的玉米和穀物已經熟透,到處飄蕩著果園的香氣和草木的香氣。天空漸漸開闊起來,大團大團的白色雲朵忽東忽西,像一群在風中迷路的山羊。這時候我坐在草坡上,呆呆地望著遠處的村莊出神:炊煙,哞哞叫著的老牛,背草捆的孩子在朝村莊裏走去。我靜靜地望著這些,心中有一絲莫名其妙地惆悵和憂傷。不過還好,這種情緒很快就消失了,它們在我少年時代的心裏隻能占據短短的幾秒鍾。夜晚,我會走出菜園子,聽到滿耳朵都是秋蟲的叫聲,滿地的月光楚楚動人,瓜葉和草葉上的露水清晰可辨。我知道裏麵隱藏著各種動物,如地鼠、野獾、刺蝟、蝗蟲等等,這使我在夜晚不敢輕易涉入菜地,因為我害怕遇到蛇,它吐著白花花的信子,渾濁的目光讓我想起村西那位瞎了眼的人。———多年過後,我仍然不能明白蛇的魅力為何這般強大,讓接觸過它的人隻需一眼就能記住它神秘駭人的形象。在濃重蕭殺的氣息裏,我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時而被葛藤拌倒,時而被荊刺紮疼了足底,時而又踩爛了一隻麵瓜或者一隻野果,夜空中頓時升起一股野生的液汁味道。我的耳邊響著沙河流水和青紗帳裏刮風的聲音,樹葉與樹葉的竊竊私語,樹枝與樹枝之間的磨擦與輕輕撞擊,以及許多不知名的夜鳥,在夜空盤旋時發出的神秘聲音。有時,我還會聽到另一種極細極柔的聲音,我知道那是媽媽的聲音!因為,隻有媽媽才會發出那樣美好的聲音。那一年,媽媽隨爸爸到很遠很遠的城裏去了,把我和爺爺丟在了這片廣袤的平原,這大草灘,這菜地和蘋果園。她知道她的兒子正光著濕漉漉的腳丫子,在黑夜裏像個小精靈似地奔走嗎?酸楚不由自主地泛上心頭,每逢這個時刻,我總是會扯開嗓子叫一陣,來排遣內心強烈的孤獨和憂傷感覺。————喂!啊啊!——來人啊!我放肆地叫著,四周是八月詩意的秋光,受驚動的是動物和植物,以及滿天燦爛的星鬥。在我眼裏,它們像一窩金色的蜜蜂,在迷離的淚水中嚶嚶亂飛。遠處的沙河水仍然“潑哧潑哧”地響著,年複一年地流淌。那是一條無數次被我描繪的故鄉的河流,清澈得可以看到魚和魚談戀愛的整個過程。

時值午夜,霜露落得越來越濃重了,到處是白茫茫的霧氣和水氣,像一張大蛛網籠罩在田野上,我回回頭,望見窩棚旁邊有一堆正在燃燒的篝火,和一個蹲伏在門口的黑影子。

2.爺爺的挖掘

幾乎是整整一個春天和夏天,我的爺爺都在一片雜草茂長的荒地上挖掘。金黃的魯西平原上空的陽光像鋼針一樣紮在他又黑又瘦的脊背上,背上的條條傷痕是那麼醒目。那些傷痕是怎麼留下的呢?我不知道,隻知道爺爺在年輕時闖過關東,做過乞丐,推過獨木輪車,在森林裏打獵和扛木頭,這使他落下了許多永遠也無法根除的疾病:癆病,胃炎,關節炎等等。“沒事的,離心遠著哩!”爺爺說,一邊又繼續弓下身去,挖掘那燥熱的沙地。他的挖掘細致而有耐心,把泥土一銑一銑地端上來,像是在盛一碗香噴噴的米飯。時隔不久,他的整個身子就被淹埋了進去,他的影子消失在地麵之上。終於有一天清晨,我看到土坑周圍堆滿了濕濕的黑泥,這時候我才驚喜地叫了起來,原來是我的爺爺挖掘出了一口冒泉水的井。

“以後就不怕天旱了。”我聽到爺爺這樣嘀咕,我朝井下扔了一塊毛巾,讓爺爺好好擦擦臉上的汗水。然後,我就一溜小跑地穿越菜地,到果園裏去了。

清晨的果園寒意料峭,寧靜而又新鮮,我踩著沙沙的落葉朝前走著,深深地吸著蘋果的香氣。嗬,多香的蘋果味!嗬,多美麗的早晨!我東瞅西看,一邊躲避著鳥兒翅膀的襲擊。其實,我是在等待一個人,她是村子裏惟一的民辦教師,名叫雪芝,我一直叫她雪子姐姐。我想把爺爺挖井成功的消息告訴她。

3.雪子姐姐

她穿著一件樸素淡雅的碎花裙子,頭發上散發出一股麥秸的香甜氣味。她仿佛永遠微笑著,露出一排潔白好看的牙齒。一年前,她曾來果園動員爺爺讓我入學,不知為何,一向好說話的爺爺卻沒有答應。事後爺爺告訴我說是怕我到學校裏學壞了,嗬嗬。雪子姐姐就主動提出讓我做個編外學生,她每逢星期天來果園給我上一次課。她教我識字,背誦兒歌和唐詩,給我講善良的貓和忠實的狗的故事。

每次上完課以後,我總是拉起雪子姐姐到果園深處去采摘草莓,去河水裏遊泳,或者找一塊幹淨的地麵看螞蟻搬家,直到夕陽西下,爺爺沙啞的喊聲漸漸急促了,我們才會依依不舍地分手。記得,每一次,我都會送她走好遠的路,手扯著她的裙子,或者被她握在手裏。她的手是那麼溫暖,濕熱和暄軟,像一朵吸足了秋天陽光的白棉花。送到一處坡地上,可以看到村子最東頭的老磨坊了,雪子姐姐就會催我回去:“回吧,路上小心點,繞過那條溝......”我不說話,隻輕輕點一下頭。

她的影子漸漸地融入了黑夜。

4.告別

這是最後一次會晤的歌,

我瞥了一眼黑色的房,

隻有寢室裏的蠟燭,

默默地閃著黃色的光。

那個星期天我央求雪子姐姐給我背誦一首詩,她放下課本歪頭想了想,就背誦了這一首。隻是,她的聲調出奇地低沉,淒婉,略帶鼻音。多年之後我知道這是阿赫瑪托娃的名篇“最後一次會晤的歌”,盡管當時,我根本聽不懂它的內容,更不懂得它說了些什麼。雪子姐姐用一口好聽的普通話背誦完這首詩之後,竟然流出了閃亮的淚水。今天是怎麼了?我吃驚地問她。雪子姐姐就從衣兜裏掏出一頁薄薄的信封,說這是我媽媽從長春打來的電報。她說:“你媽媽讓你立即到城裏去上學,你爺爺已經同意了......”說著,雪子姐姐一轉身,小聲地哭了起來。我呆呆地立著,脊梁上一陣發涼。過了一會兒,雪子姐姐平靜下來,說“是好事情......去吧,還是城裏的好......隻是走了別忘了咱這兒。”那一刻,當我終於明白了這將是一場無法挽回的告別,也忍不住哭了,我大聲地嚷嚷:“不去,不去!我————堅決不去!”

“傻孩子呀!你想這樣玩一輩子嗎?那還能有什麼出息!嗯?”雪子姐姐說著,就一把將攬在懷中,頓時,我又聞到她頭發上那一絲醉人的麥秸草的香味兒。

整整一個上午,我和雪子姐姐就坐在果園裏,坐在一片金燦燦的落葉上,感受著秋天悄悄地降臨。我們屏住呼吸,大睜著黑色的眼睛,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傾聽著,誰也不想多說一句什麼。沙沙,唧唧,喳喳落葉在地上翻滾的聲音,飛鳥在空中發出悅耳的鳴囀;果園的氣息,莊稼成熟的氣息,以及青草、昆蟲、蜥蜴等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動物與植物,一切都活動起來了

她說:“你聽。”

我說:“你聽。”

我們倆孩子似地俯下身去,耳朵緊緊地貼向泥土。那些聲音,大自然的聲音,承載著穀垛和雨水,貧窮的籬笆與溫柔的炊煙,以及鄉村泥濘的道路和吱嘎作響的雙輪馬車,一直流進我們靈魂的最深處———明亮的田園上空的星星啊!

月光下的逃亡

屠戶老莊從一個遙遠的地方避難而來,他的家鄉遭了水災。據說整個村子都被淹沒了,連一棵草也沒留下來。他算命大,竟冒雨攜妻帶子衝出洪水的圍困和閃電的追蹤,一路乞討,兩個月後來到沙河鎮上,一轉眼已經一年光景。老莊長得又黑又壯,手掌也大得出奇;在人前總是拘謹地笑著,從不多說一句話。並且,人們很快發現了他粗大的左手掌上多生了一隻毫無生氣的指頭--它別別扭扭地歪長在他的大拇指上,與另外五個指頭又冷漠又疏遠,好像冬天的枯樹上一個多餘的枝杈。如果他端平胳膊,就又是一副端起手槍朝人開火的姿式。這讓鎮上的人像打量一條野狗一樣打量著他,他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