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慧大嬸昨晚死了。”
大約七歲那年的夏天,我爺爺午飯後不經意的一句話,至今在我耳畔回響,它成了我一生中關於死亡最早的記憶,讓我在任何時候想起來都不寒而栗。是的,每當想起那個女人的死,就像從夢中伸過來一根明亮的鐵軌,在頭頂掠過一陣呼嘯。
長大後我知道,世界在每一秒鍾裏都有人出生,更有人在默默地死,或者熱鬧一點地死。但結果幾乎一樣:那個死了的人,不讓我們從人群中或者道路上再次發現他。
在別人死的日子,活在遠處的人,仍然忙著自己的事情。有一年是例外:一個大人物死了,全國的人都很驚恐,覺得天要塌下來。人們觀察了幾個月,發現天好好的掛著,比過去更藍,夜空的月亮和星星和過去沒什麼兩樣。
但我卻記住了素慧大嬸的死。
在此之前,村子裏每年都有人死去,我並沒有很特別的感覺,也許因為年紀太小。最主要的原因仍然是:那是別人的死。它還沒有輪到自己頭上,也沒有輪到我的親人頭上。
素慧大嬸和我們住在一個胡同,幾天前我還看到她隆挺著肚子在村子裏閑逛,她當時的表情是平靜的。她有一雙忽閃忽閃的丹鳳眼,她看我的時候我覺得她像個妖狐。
兩個月前,她把我拉到她的懷裏去,把我的手抓在她的手裏。我當時害怕極了,我感到她的手心冰涼,她的懷中散發出一股奶香味兒,熏鼻子。她笑著問我:“嬸嬸肚子裏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
我還不會揣測大人的心理和願望,脫口而出:“是小妹妹”。
她的臉色立即黃了,變得很難看。我於是急忙補充了一句:“我喜歡小妹妹。”
很顯然我的補充沒有奏效。她一聲不吭,怏怏不樂地丟開我,輕輕地歎息,爾後默默地走開。在經過一個麥秸垛時她的褲腿上沾上了一根長長的麥草,她一點也沒發覺。她拖著一根亮亮的麥草在黃昏的光線裏走動,失意而無助,風把她的影子吹得更大。
是我的話讓她一下子陷入了絕望的深穀。
這件事讓我後悔不迭。--到後來我才知道,在我的故鄉沙河村,懷孕的女人十分迷信孩子的預言。就像我的不經意間的一句話,竟然會準確無誤地擊中了事實。我當時是如何認定她懷的是個女嬰呢?是誰讓我這麼說出的,隻覺得上唇和下唇輕輕一碰,我就說出了一個千古之謎。打那天開始,她就蔫了,再也打不起精神來生肚子裏的孩子。非常不幸,她已經生了五個女孩,加上這個是第六個。
生孩子的那天刮著北風,整個村莊都在發抖。從早晨到黃昏,人們聽到素慧大嬸在絕望地呻吟和哀叫,聲音從門縫裏溜出來,纏繞在樹枝上。全村的女人都在議論,嘁嘁嚓嚓。全村的女人都在暗暗使力氣,可這件事不能替代。世界上有許多事不能替代,當你麵對親人的疼痛,隻能把臉貼近。半夜時分,聲音漸漸稀了下來,低了下來,直至一片沉寂。就這樣,我聽到那個悶熱的中午,爺爺說出這樣一句話,他輕描淡寫:
“你素慧大嬸昨晚死了,難產死的。”爺爺說著,卷好了手裏的紙煙,又說,“生的還是個女孩,一生下來就沒活。”
我的腦袋嗡地響了一下,我的嘴巴肯定張得老大,一根木塞堵住了我的喉嚨。
吵吵嚷嚷的聲音始終在耳邊響。我永遠無法忘記素慧大嬸死後的那些日子。我獨自一人在村子東頭的野地裏遊蕩,聽著自村子裏傳來陣陣鎖呐的嗚咽,我陷入持續的驚恐無力自拔,我的呼吸變得很急促,嘴巴一張,就有許多風灌進來。淚水在我的眼睛裏旋轉,用手抹去一批,新的淚水又湧出來。
沒有誰知道我內心埋藏的一個隱秘,我覺得素慧大嬸的死與我有關。
出殯的那天上午,我混同在一群孩子中間去看素慧大嬸的靈堂。大大的院子裏鋪滿了金色麥草。她的五個女兒跪倒在麥草上,全身披麻戴孝,個個哭成淚人兒。她的男人倒顯得十分從容,忙著接待前來吊孝的鄉親,他的目光始終沒有投向我。我夾裹在人群裏,從始至終,我的一隻手在捂著自己的半個臉。堂屋裏擺放著一張簡陋的木床,素慧大嬸靜靜地躺在床上,她的頭發很黑,但她的臉部蠟黃。她的身體被一塊白布蓋住,雙腳露在外麵,僵硬地蹺起,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新鞋子,上麵好像還繡著兩片淺綠色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