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三郎的回憶竟在我下筆時突然模糊起來,它們像遙遠的雨季令人眼花繚亂撲朔迷離,一時難以把握。我甚至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想法,懷疑在這個世界上是否真有一個名叫三郎的弟弟存在著,他和我的生活究竟有什麼關係?我一遍遍地追問著,總是找不到答案。我萌生的那個可笑想法是:我和三郎怎麼會沒有互相擦肩而過呢?因為我已經與許多活著的人都擦肩而過了呀,所以彼此永遠地陌生著,這是事實。
但我和三郎卻不是這樣。我和三郎自他出生那一天起就莫名其妙地相識了,那種勾連我們的東西叫血緣。這真是個令人無可奈何的東西啊,太專製化和強製化了,仔細想想都覺得荒唐得不可思議。世界上有許多事情都荒唐得不可思議,沒法想象它們是通過何種途徑才得以實現的,我常常為之陷入迷茫。
在這種情緒的支配下,我就把這一想法寫信告訴了遠在大連的弟弟三郎。當然,我是用一種半開玩笑的口吻表達這個意思的,我似乎也沒有什麼目的,隻是被類似的問題折磨著,心裏難受,我想聽聽他的說法。要個說法--現在人人都學會要個說法了。我很認真地寫好了信,又很認真地往信封上貼了兩毛錢郵票,然後把信投進了郵筒。我從上午十點鍾開始呆立在郵筒旁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整整一個小時過去了,我看到郵遞員準時在十一點鍾開箱,動作麻利地把一大摞信件取出後我才放心地離去。哦,再過一個星期三郎就能收到我的信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就禁不住心花怒放,腦海裏浮現出三郎一麵讀信一麵撓頭皮的情景。這對他來說無疑是個難題,在我的印象中,三郎對任何事物都不假思索,一副大咧咧的樣子。在他為數不多又極其簡潔的來信中,漏字現象或寫錯日期的事件時有發生,比如他會把“奔波”寫成“奔皮”,把“你好”寫成“你了”等等。尤為可笑的是他最近的一次來信,他把在一九九四年的某一天寫的這封信理直氣壯地落款為“一八九四?九月十七日?於大連”。一八九四年是個什麼朝代?那一年的九月十七日中國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奇心促使我查閱了一下曆史資料,不查還好,一查讓我唬了一跳。因為正是在一八九四年爆發了著名的中日甲午戰爭,九月十五日海軍提督丁汝昌率北洋海軍自大連灣啟航開赴朝鮮,十七日午時歸來與日寇軍艦相遇,從而拉開了中日兩國有史以來的最大海戰的帷幕。萬萬沒想到,我親愛的弟弟正是在那一刻心平氣和地給我寫了一封書信,並提出讓我資助他五百元錢,說他看中了大連商廈三樓貨架上的一件黑色牛皮茄克。唉,不說了。
收到弟弟的回信已是一個月後的一個黃昏時分,季節正值酷夏,毒辣的日頭照耀了一天,地麵上泛起滾滾熱浪。我從收發室裏走出來,滿頭是汗。我迫不急待地在路上就撕開了信封,展讀那頁被揉得皺巴巴的紙片,那上麵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汗酸味兒,我猜想那封信一定是被弟弟狠狠地蹂躪了一番後才裝入信封去的。他太氣憤了,因為我的想法深深地刺傷了他高貴的自尊。這的確是我始料未及的。弟弟在信中說二哥啊二哥你太讓我失望了,居然說出那樣的話來。難道你把我當成傻子看了嗎?以為我會聽不出你話裏有話?如果說哥哥這個位置可以隨意選擇的話那我一定會選擇周潤發,如果說妹妹這個位置可以隨意選擇的話我當然會選擇周慧敏,總之怎麼輪也輪不到你的頭上,請問你有什麼了不起?我操!
弟弟在信的末尾說他很快就要到我所在的石化公司實習,因為他學的就是化工專業。他說屆時將帶幾個弟兄到家來喝一點啤酒。要青島牌的。他說在大連四年多,喝了一圈啤酒還是覺得青島啤酒爽口,清涼,喝到胃裏比較舒服,隻是在大連難得一喝。
我在暑氣蒸騰的路麵上讀著三郎的來信,對夏天的感覺在那一瞬間就變得遲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悲涼感。那個迷茫又死死地來糾纏我了,我的嘴裏也隻好嘰哩咕嚕地發出幾聲難聽的詞組。我知道弟弟是聽不見的,可除此之外我又能怎麼樣呢?
在回家的路上我竭力地捕捉著有關弟弟三郎的成長史,奇怪的是無論我怎樣調動記憶也翻不出弟弟童年的完整影像,搜索到的隻是一些零零星星的時光碎片。那時候他聰明伶俐,性格乖巧,父親因此對他溺愛有加,近乎病態,以至於令我和哥哥姐姐們都倍受冷落。有一年春節,父親在全家人的晚宴上向我們做過一個令人氣憤的解釋,他說三郎最小,我當然最喜歡他,這就好比是養豬崽,最後那一窩總是令老豬更加疼愛。你們有什麼意見?有意見也沒用,這是個感情問題,你們不懂。父親說著,就拿筷子抄起一粒油炸花生米,小心翼翼地放到三郎嘴裏去。三郎當時已經八歲多了,他在父親的膝蓋上洋洋得意地坐著,故意把花生米嚼得很響,令我們醋意大發卻又不敢表示絲毫不滿。我依稀記得三郎自幼有一個十分好笑的毛病--在廁所裏撤不出尿,需要到外麵才能撒得出來。這個令人費猜的習慣一直到大學二年級以後才得以糾正過來。他說他怕人看。一進廁所就感到有許多隻眼睛盯他下身,太難為情了。這樣,他的每一次夜間排泄幾乎成了我的一次沉重負擔,因為在那時,父親總會準確無誤地提醒我陪三郎一道去外麵撒尿,充當著衛士的角色。當時我們全家居住在城郊租賃的三間民房,冬天裏異常寒冷。院子裏有一株落光葉子的老榆樹,上麵有一個黑乎乎的鳥窩,一兩隻白嘴鴉蹲在樹枝上,不時發出幾聲淒厲的鳴叫,令人聽了毛骨悚然。我拉著睡眼惺鬆的三郎走出院子,來到外麵的野地裏,說:撒吧,你個混蛋。三郎也不說話,隻顧掏出小雞,往潔白的雪地上一陣狂掃,雪地上頓時升起一片熱氣,緊接著有一股新鮮尿液的氣味鑽進我的鼻孔裏。三郎打個冷戰,說行了,我就又帶他回房。
因為父親的偏心,我們少吃了很多好吃的東西。說這話的人是我的大哥,多年以後,大哥從遙遠的家鄉來看望我,我總是買一大堆香蕉來招待他,我知道他特別喜歡吃這種可愛的南方水果。提及往事,大哥總是感慨萬千,言辭中依舊隱喻著對弟弟三郎的不滿情緒,而且話題總是涉及到吃。吃對一個人的童年相當重要,而我和大哥的童年是聽著三郎從嘴裏發出的陣陣美妙的吧嘰聲中度過的,我們一邊聽著三郎嚼食美味的聲音,自己的嘴裏總是情不自禁地湧滿了酸酸的涎水。我永遠忘不了意誌薄弱的大哥因為抵製不住美味的誘惑,終於在一天晚上企圖偷拿弟弟三郎枕邊的一隻香蕉這件事情。那一刻,一向保持警覺的三郎根本沒有睡沉,當大哥的一隻手剛剛伸過去的時候三郎就尖聲大叫起來。於是,大哥不可避免地遭受到應有的懲罰,第二天早晨就被捆到了那株老榆樹上。父親命令母親說,去往這個饞鬼頭上撒一把濕米。母親不解其意,嘟嚷著問什麼意思,缸裏的米已經不多了。但她從來不敢違抗父親,還得乖乖地照父親的意思去做。當濕米撒到大哥頭上時我看到一大群饑餓的麻雀歡快地鳴叫著飛到了大哥身上,它們啄啊啄啊,眼睛裏閃爍出殘忍的幸福光芒。與此同時,我聽到了大哥無比慘痛的大叫聲。母親聞聲從屋子裏跑出來,急忙抄起一把掃帚驅趕著麻雀,我也順手撿起一根荊條,一邊趕麻雀一邊叫著哥,哥啊。同病相憐的淚水從我的眼裏流了出來。這時,父親走過來了,父親說住手,都給我住手!然後上去抽了母親一個嘴巴,緊接著又朝我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他指著母親哆嗦的鼻尖說:孩子都他媽的讓你給寵壞了,他現在能偷香蕉將來就能偷國家的銀行,你知道這個利害嗎?我今兒個先把醜話說到前頭,到時候他進了監獄我可不去給他送飯吃,要送你一個人去送!一聽到“監獄”二字母親害怕地哭了起來,仿佛大哥真的成了罪犯要去赴刑一般,母性的同情心頓時消失了,她撫了撫被打麻木的左臉頰,走到大哥的麵前說老大啊,你爸教訓你是為你好,以後可不能再偷吃了,聽見沒有?大哥滿眼是淚,被牢牢地固定在樹樁上,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把憤怒的、噙滿了淚的目光投向躲在門後窺視他的三郎。看到這樣的陣勢,三郎也害怕了,扯著父親的衣角說爸,別再打哥哥了,是我不對,我把好吃的拿給他吃還不行嗎?父親的火氣立時就消了大半,他非常慈祥地摸了摸三郎的頭,說瞧這孩子,多懂事哩!數他年齡小卻數他最懂事。好,去給大郎鬆了綁吧。三郎卻忸怩著不敢靠近大哥,結果是我忍著屁股的劇疼前去給大哥鬆了綁。在那一過程中,我聞到了大哥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鬱的新鮮鳥糞的氣息,我的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大哥為區區一隻香蕉承受了皮肉之苦。但是,尤其令人可氣的是他並未因此嚐到哪怕是一片小小的香蕉皮的味道。那天晚上,三郎從他收藏的一大堆美味中挑來挑去挑出了兩隻好聞不好吃的生木瓜分給了大哥和我。夜深時分,我聽到了大哥在被窩裏喀吃喀吃地啃吃生木瓜的聲音,它美麗的外表像一隻鴨梨,氣味清香誘人,肉質卻堅硬無比。那個耗子磨牙般喀吃喀吃的聲音響了整整一夜。我至今也不明白大哥是以怎樣的毅力吃掉了一隻堅硬的生木瓜的。
大哥對三郎蓄謀已久的報複計劃實施於七十年代末期那個最後的冬季。一場前所未有的鵝毛大雪覆蓋了廣袤的北方原野,尖利的風嗚嗚地吹響了樹幹上垂掛著的白色冰棱。雪下了整整三天,父親到另一個城市去開了整整三天的會議,母親在她所在的蔬菜公司日夜勞碌,加班加點,根本無暇顧及我們。這無疑給心懷仇恨的大哥提供了最佳時機,他磨了許久的刀,終於可以一試鋒刃。在那個大雪初歇的傍晚,大哥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隻活潑可愛的小白兔,他以此做誘餌來引三郎上鉤。他知道三郎喜歡動物,我們都知道三郎喜歡動物。三郎一見大哥懷中的白兔立刻魂不守舍,嘴裏吧嘰吧嘰地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大哥有點得意,當然麵上什麼也沒流露。大哥一本正經地說三郎,看這個小東西好玩嗎?一邊使勁地虐待著小兔,把小兔弄得四蹄亂踢。三郎怯怯地點點頭,心裏早掠過一陣憐惜之疼。好玩?三郎不說話,仍是點頭。好玩就給你吧,又拿手去打小兔,小兔在痛苦地扭動著身體。好玩就給你吧,隻是別耽誤了功課。嗯,有句話叫什麼來著,二郎?玩物喪誌。對,還是二郎有學問。三郎,你聽清楚了沒有?三郎說聽清楚了,大哥,你就別打它了……你把它給我吧,我不會誤了功課,這學期考了個雙百,不信我把卷子拿給你瞧瞧。不不不,不用瞧,我相信你說的話。大哥說咱兄弟仨玩個遊戲吧,我在前麵跑,你們誰追上我誰得小兔。當真?來,拉勾。大哥和我們一一拉勾,並且朝我擠了一下眼睛,然後就撒開長腿往郊外的雪地裏縱情奔跑。我和三郎就在後麵追啊追啊,腳下響著喀喀的雪聲,身後飛起成團的雪粒。我們穿越了一條條溝壑和一座座果園,又穿越了一個陌生的村莊,眼看著夜幕落下來了,我們也沒能追上大哥。後來,我們就幹脆看不到大哥的影子了。田野一片寂靜,遠處的河道裏傳來陣陣風聲,像狼在嗥叫。我們停下腳,呼哧呼哧地喘了好一會兒粗氣,抬頭望一眼天空,有一顆流星正在墜落,刷地一下劃亮了夜空。我們打了個冷戰,肚子裏咕咕地響一陣。三郎有些害怕,說我們回去吧,離家太遠了。這時,大哥在前麵喊道:你們過來呀,我受傷了。一聽說大哥受了傷三郎又來了勁頭,蹭蹭地跑了過去。由於太勞累,我是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的,當我趕到現場時三郎已經泣不成聲,兩手被繩子反綁了起來。我觀察了一下周圍,發現那兒是一個寬大的場院,堆滿了饅頭似的麥秸垛,一條野狗正低著頭在麥垛旁邊搜尋著什麼。我望著鼻涕長流的三郎,說哈,你也有今天,還牛×不?我幸災樂禍的態度激怒了三郎,他破口大罵,說等著瞧吧,咱爸會收拾你們兩個混蛋的--你們不是人你們是豬是狗是王八烏龜是兩個傻乎乎的大雞巴啊。大哥更來氣了,說去你媽的,再叫你罵!就拿一塊棉布堵住了三郎那張經常與美食打交道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