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後的禮拜天,仲良受命去跟新來的德國神父接頭,發現那是個滿頭金發的中年人。他對仲良說他叫克魯格。他還說現在的租界裏除了日本人,隻有拿德國護照的人才可以自由活動。他要求仲良像信任他的前任一樣地信任他。仲良隻是點了點頭,什麼話也沒說。因為來之前潘先生再三叮囑過:這種時候誰也不能相信,尤其是一個德國人。

但是,克魯格神父顯得有點急切。聖誕節的午後,天上飄著零星的雪花,他在教堂門口的大街上攔住仲良,一邊畫著十字,一邊說,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你已經兩個禮拜沒來懺悔了。

當天晚上,仲良跪在小德肋撒堂的懺悔室裏,對克魯格說,你不用急著找我,這不合規矩。克魯格說就在下午的三時十五分,香港總督楊慕琦宣布投降,日本方麵受降的是酒井隆中將。仲良說,這算不上情報,外麵到處都在廣播。

接下來會是新加坡,會是菲律賓。克魯格說,我需要日本在東亞的任何信息,現在他們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給你什麼情報由我的上級決定,仲良說,但你也要知道,我們需要什麼。

我知道。克魯格在黑暗中歎了口氣,忽然說昨天他受教會委托去看望了布朗神父,現在教會正通過意大利政府在與日本方麵交涉,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春天他就會回到羅馬。克魯格說,布朗神父向你問候。見仲良沒出聲,克魯格又說,布朗神父告訴我,他是你父親的朋友,他對你負有一份責任。

仲良一笑,說,對於一個關在日本憲兵司令部的人來說,他有點高估自己了。

可我能做到。克魯格說,如果你願意,我有能力送你去美國,當然是在戰爭結束後。

仲良又一笑,說,那等我們都活到戰爭結束後再說吧。

布朗神父一直認為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特工,我相信他的眼光,克魯格說,你要抓住改變命運的機會。

我隻是個郵遞員。

You can be a gentleman,Mr.Xu.

仲良沉吟了一下,站起身,也說了句英語:In this cage,you just call me a catfish,Pastor.

幾天後,仲良在一家報館的照排車間裏見到了潘先生,當他詳細說完了跟克魯格的這次見麵後,潘先生點了點頭,說,帝國主義就是帝國主義,他們任何時候都不會忘收買與拉攏。

仲良說,我信不過這個克魯格。

他也一樣信不過我們,這是對你的考驗。潘先生笑著把手搭在他的肩頭,說,情報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我們一定要清醒,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這天下午,潘先生在隆隆的機器聲中第一次說了很多話。他從歐洲談到亞洲,從國際形勢談到國內形勢,從上海談到南京,又從重慶談到延安。最後,他對仲良得出結論:日本鬼子把戰線拉得越長,他們離滅亡就越近。

潘先生的眼神是堅定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可就在臨近春節的一天傍晚,他忽然敲開了仲良家的門。

這是潘先生第二次來到仲良家裏。他穿著一身黃色的郵遞員的製服,進了門也不說話,隻是朝仲良點了下頭。仲良讓秀芬去外麵轉轉。潘先生扭頭看了眼關上的門,慢慢走到桌前,在秀芬的位置上坐下,說,給我盛碗飯,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原來,他負責的情報網在一天裏遭受了嚴重的破壞,日本憲兵正在全市大搜捕。潘先生放下碗筷,接過仲良遞上的一杯水,說組織裏出了叛徒。仲良問是誰?潘先生搖了搖頭,沒往下說。他慢慢把一整杯水都喝完了,才認真地看著仲良,讓他仔細聽好了,從現在起停止一切活動,包括與蘇麗娜的聯係。仲良又問,為什麼?

潘先生說,不要問為什麼,你的任務就是等待。

可仲良還是要問,等到什麼時候?

潘先生想了想說,組織上很快會派人跟你聯絡的。

說完,潘先生起身走了,消失在夜色裏,仲良卻始終沒有等來組織上的聯絡人。兩個多月過去了,租界裏每天都有槍聲響起,不是有人被日本行刑隊槍斃,就是有人被中國特工暗殺。仲良像個垂暮的老人,一到晚上就坐在家裏那張八仙桌前練書法。秀芬如果不出去執行任務,就坐在他的對麵陪著他,一邊繡著她的枕套。有一天深夜,仲良忽然停下筆,抬頭望著秀芬,說,組織上是不是不信任我?他們怎麼還不來聯絡我?

秀芬說,你要相信組織。說完,她抬頭想了想,又說,幹我們這行要沉得住氣。

但仲良還是沉不住氣。他拿著一封偽造的退稿信冒雨敲開了蘇麗娜的家門,一見麵就問,為什麼沒有人跟我聯絡?

蘇麗娜手把著門,平靜地看著他,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仲良愣了愣,再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時,蘇麗娜卻鬆開手,說了兩個字:進來。仲良遲疑了一下,低頭看了看自己濕透的衣服。蘇麗娜麵無表情地又說了四個字:進來說吧。

蘇麗娜在客廳的一張搖椅裏坐下,看著站在她跟前的郵遞員,淡淡地說,在沒有找出叛徒前,我想不會有人來聯絡你的。

你們信不過我?

這是常識,每個沒有被捕的人都會被懷疑。蘇麗娜忽然歎了口氣,說,他們更有理由懷疑我。

為什麼?

蘇麗娜慘淡地一笑,沒說話,扭頭看著窗外這場越下越大的雷陣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