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卉

舟卉:女,1980年生人,浙江上虞人,2001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鍾山》等刊物發表小說,代表作品有《紅玉簪》、《紅妝》、《銀魚》等。

(一)

菊花是我大表舅從野地裏領來的女人。

菊花來到閻王爺村那天,太陽正好從西邊的天空落下去。村裏的人遠遠看到瘸子根土牽著一個人的手,從河對麵的田壟上走過來。後麵那個人的樣子,遠遠的看不清楚。有人說是女人,看她走路的樣子就曉得了。有人說,怎麼可能是女人,哪個女人願意被瘸子根土牽著手走路?

莫非是眼睛看花了?正在河邊洗籮筐的人揉了一下眼睛,說,是個女人。旁邊淘米的那位也站起來,遠眺了一下,點點頭說,是個女人。

這是村裏最先看到瘸子根土領了女人回來的兩個人。他們間的對話,也成了最早關於根土和女人的議論。隨後,這消息很快像長了翅膀一樣在村裏頭傳播開來。

瘸子根土領了一個女人進村,消息比真實的女人來得更早。在女人還沒有跨過閻王河上的那座石橋時,消息已經抹上一層鄉村特有的八卦氣息,開始在閻王爺村的黃昏中沸騰了。

秋日的稻田,除了蛙鳴,沒有太多的雜音。偶爾有一群麻雀飛過來,停在稻草人的肩上,嘰嘰喳喳地叫幾聲,又一溜煙飛走了。穀子還沒有熟,這裏暫時還不是它們的糧場。沒有風,稻草人紋絲不動。隻有掩在草底下的水溝裏有一點動靜,幾條赤色的細蛇吐著信子,不急不慌地從水草盤根錯節的莖堆裏鑽出來。稻田青黃相接,平靜地鋪開去,空氣中有一點點稻花開後彌留的香味。瘸子根土穿行在黃昏的稻田中,一隻手在背後牽著一個陌生的女人。他眯著皺巴巴的眼睛,脖子朝前衝著,頭有些側抬,這樣風平浪靜的四野就全都收在了眼裏。他盡量放輕了邁著步子,生怕驚動周圍。他喜歡這秋天裏平靜的田野。他喜歡這樣雀鳥歸巢的安寧。

根土沉默地走在田埂上。此刻,他不會想到村裏早已引起的騷動。他不時回頭看一眼後麵,生怕女人被絆著了,生怕女人一不小心滑到田埂下去。被夕陽塗著,他的那張飽經滄桑的臉,看上去有些肅穆。他牽著女人走在秋天即將成熟的稻田中,沒有絲毫的風月氣息。離閻王爺村越來越近了,他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一如他幾十年來走過的那些路。他沒有想回到村子以後會怎樣,他來不及想。他的眼睛和他的思緒都被這豐碩寧靜的田野充斥著。他抬起手,指給女人看,不遠處那一片長得特別茂盛的稻田就是他的。

女人轉過頭去看。

女人眯起眼睛,視線從遠處落到近處,又落回遠處。她那認真看的樣子,讓根土的臉上突然有了一點點驕傲的神色。

太陽慢慢往下落,開始結穗的稻田一望無際。天是帶了點藍顏色的灰,遠處的山脈在田野的盡頭綿延起伏。這是一個好秋,根土想到,今年的收成應該不錯。

根土看到了田埂上他和女人的影子。被暖烘烘的夕陽照著,影子拉得很長,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女人的頭影從他肩膀的影子上露出來。他回頭去衝著女人笑了一下。那張被夏天的毒日頭曬成紅褐色的臉,溝壑一樣嵌著的皺紋稍稍有了舒展。不知道為什麼,牽著這個女人的手,根土感覺到心裏暖和和的。

沒有人知道菊花是從哪裏來的。我的大表舅根土也不知道。他是去縣城賣竹篾籮筐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在野地裏一棵苦楝樹下餓得奄奄一息的女人。大表舅把女人扶到前麵一間守田人荒棄的草舍裏,自己又折回縣城去買來了四個饅頭。本來他午飯時候就可以回到閻王爺村的,結果中間一折騰,回到村裏時已經日薄西山。四個饅頭女人狼吞虎咽吃下去了,中間噎著了兩次,臉漲得紫紅,差點一口氣喘不上來。我的大表舅把自己的水壺遞過去,在一旁小心拍著女人的後背。最後女人的食道終於通了,喝著水“咕嘟咕嘟”作響。根土鬆了口氣,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嚇出了冷汗。

四個饅頭吃光了,等根土動身要走的時候,女人就跟在了後頭。

根土是在女人跟了大概有兩裏地以後,才下了決心把她帶回閻王爺村的。根土腿瘸,走路慢,一開始他還盡量邁大步子,想把女人甩掉。但女人不依不饒,一聲不吭,就是在後麵牢牢地跟著。半路上,女人被一頭從對麵跑過來的耕牛嚇著,退到路邊,草滑,不小心就掉到水渠裏去了。根土隻好回去拉她。結果這一拉,女人的手就再也沒鬆開過。

根土被女人的執拗勁感動了。囫圇吞棗地過了大半生了,可從來沒有女人這樣跟過他的,也從來沒有女人這樣認定過他的。女人的手雖然髒兮兮的,但總歸是女人的手,那女性的一點柔軟和溫度就通過那隻手,電流一般傳到了根土的心裏。

根土決定把女人領回家。

(二)

菊花出現的那一年,我的大表舅已經年過五十了。大表舅是個瘸子。兩鬢的頭發開始斑白。腿肚子上的青筋如蚯蚓一樣蜿蜒著,從腳踝一直暴突扭曲地爬到膝蓋窩。他的背也已經略略有些駝。歲月滄桑毫不留情地在我大表舅身上留下了痕跡。

因為殘疾,大表舅年輕時候娶不到女人。村裏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個兩條腿長短不一樣的男人過一輩子。而關鍵是,大表舅窮。一個整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和泥巴打交道的男人,如果把這兩樣不幸都攤上了,就注定要孤苦下去。年輕時,村裏比大表舅窮的莊稼漢有的是,可人家兩條腿整齊,擔子挑得穩當,敞了褂子曬在太陽底下,胸脯上的肌肉黝黑發亮,讓那些同樣苦出身的姑娘見了臉都羞紅。村裏比大表舅更殘疾的也有,劉地主家的孫子傻帽一個,歪著個脖子,一到晌午就在村口大樟樹下和一群六七歲的孩子鬥蛐蛐,見了穿花衣裳的女人走過就淌哈喇子,可最後地主家還不是敲鑼打鼓地從外地給買了個姑娘拜了天地塞進了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