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張勝一直把妻子對他的付出當成枷鎖和負擔。林淩想,那麼,他也一定不願意為妻子付出些什麼。彼時,013號的話又一次浮現而出:男人都是花心的,你可要注意啊,小心第三者。

林淩悄悄觀察正埋頭閱讀的張勝,男人皺著眉頭,聳著肩膀,像一隻蹲在敞開著門的籠子裏憂傷地思索著怎樣獲得自由的鴕鳥。為什麼它看不見籠門開著?它的目光盲點讓它無視唾手可得的自由嗎?林淩有些傷懷地想:這究竟是鴕鳥的悲哀,還是籠子的悲哀?這樣一個缺乏情趣的男人會有第三者嗎?

無論怎麼看,張勝都是天底下最不可能有第三者的男人。三年裏的每一天,張勝的思維和表情始終與他對待職業的態度一樣,保持著高度的嚴密和理性。林淩之所以嫁給張勝,就是因為他的穩重和古板。這樣的男人對於女人來說,不是更可靠嗎?

那麼,什麼是第三者呢?林淩開始著手查字典,那本在書櫥裏長久充當擺設的《辭海》終於被寵幸。她成功地找到了“第三者”的定義:第三者,即當事雙方以外的人或團體。

《辭海》沒有列出男女關係範疇內的第三者定義,但足以向013號交差。林淩把定義記錄在一張綠色便箋紙上,抄完,她把便箋紙對折,塞進了錢包。

那晚,張勝是什麼時候停止閱讀上床睡覺的,林淩一點也不知道,她睡得很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與往常一樣,張勝完整地躺在她身邊。

下班後,林淩直接去了超市。正奮力砍著一塊豬肋骨的013號看見林淩,就像被隔離在傳染病區的患者看見來探望的親人,黑臉上露出了由衷的喜色。她興奮地嚷嚷道:等了好久呢,知道你今天肯定會來,我給你準備了一包新鮮肉排,燉湯最好啦。

一股暖流在林淩心裏悄然滾過,她幾乎被感動了,她驚異地發現,不知從哪一天起,她已經把013號當成了朋友。她脫口問道:你那個公務員,婚離成了沒有?

013號趕緊回答:她老婆死活不肯協議離婚,他就隻好向法院提出了離婚訴訟。你說,像他這樣的情況,法院會把孩子判給誰?

林淩不是法官,林淩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她想到了張勝,她對013號說:回去我再幫你問問,下次來告訴你吧。

013號竟感動得熱淚盈眶了,她抬起握菜刀的手,用沾染了不明汙跡的袖子擦了擦眼睛說:太謝謝你了,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霎時間,林淩心裏暗湧起一股惺惺相惜的感情,仿佛013號就是她的一個少年夥伴。她們分別了將近二十年後偶然重逢了,她們需要不斷向對方傾訴多年來的生活經曆和愛情遭遇,她們還需要不時地感慨一下飛逝的時光和無常的人生,交流一下各自配偶的情況,對比一下誰活得更滋潤誰過得更落魄,然後在羨慕、忌妒、懊悔、欣慰等複雜情緒的交織糾纏下感受著友情的美好和恒久。林淩因此而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甚至覺得,與013號在超市裏的每周相見,遠比與張勝每周一次共進晚餐有趣和愉快得多。雖然她還是無法想起013號究竟是誰,但她已然確信,在她已經遺忘的生活深處,013號一定占有不可磨滅的一席之地。

林淩懷著感激之情,掏出錢包,抽出那張綠色的便箋紙說:上次你叫我問第三者的定義,我抄下來了,你看看。

013號擦了擦油膩的手,一臉欣喜地接過紙片,然後像個中學生一樣抑揚頓挫地朗讀起來:根據198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於貫徹執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幹問題的意見》規定,所謂“第三者介入”,是指明知對方有配偶,而與其發生不正當的男女性關係,從而故意導致他人夫妻感情破裂,希望與之成為合法配偶的侵權行為。該侵權行為的介入主體,即“第三者”。

林淩一驚,這不是她從《辭海》裏抄下來的“第三者”定義,綠色紙片上的黑色鋼筆字跡中規中矩地宣布著“第三者”本質上的非法性。她一眼就認出來,字跡的製造者是檢察官張勝先生。林淩慌張失措地叫起來:錯了錯了,我拿錯了。

013號已把紙條疊好,塞進了口袋:沒錯沒錯,我拿回去再仔細理解。

說完,她從櫃台下麵拿出一兜肉排:這是我專門挑出來留給你的,回家給老公燉湯吧。一個女人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必須先抓住男人的胃。公務員的老婆就不會做飯,女人不會做飯是很吃虧的。

013號的經驗與張勝的意見是矛盾的,林淩不知道究竟應該借鑒013號的經驗,努力抓住男人的胃,還是應該如張勝所說,不要把一頓飯搞得過於隆重。最後,她半推半就地接過一兜肉排,在013號“一定要先用大火沸騰7分鍾後再用文火慢燉”的叮嚀聲中離開了超市。

回家路上,林淩想,張勝什麼時候把她錢包裏的便箋紙換掉了?他從來都反對她與013號交往,甚至還罵過她“神經病”,可他卻詳盡地寫下了法律意義上的“第三者”定義。想到這裏,林淩頓覺一陣心驚肉跳,一個叫“窺視”的詞彙從她腦海裏躍然而出。彼時,林淩驚恐地發現,她似乎不認識自己的丈夫了,與他相處了那麼多年,她卻一點也不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