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父母那兒回來後,就去了前男友那兒。在前男友這個稱呼上他們兩人有很大的分歧:他認為既然他還沒有同意分手,他們就仍然是一對情侶,盡管是一對出了問題的情侶;而她認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她來到這裏完全是出於同情,因為他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她打算慷慨地把身體再度施舍給他:畢竟他們從前曾經相好過一場嘛。她來到他的小屋:這是一間18平方米的小屋,是那種在許多單位都可以看到的,我們這個窮困的時代專門供單身職工居住的屋子。它由廢舊的辦公室改裝,沒有廚房,沒有衛生間;牆壁很髒,用報紙糊著;電線在空中縱橫交錯,讓人有隨時可能失火的感覺。在這個小屋子裏唯一值點錢的可能就是他的那些收藏品,那些隻能看不能用的刀子。她來到這裏,嗅到了曾經十分熟悉的氣息:這重新勾起了她的欲望。倘若不是他的那種偏執狂,他們本來可以成為多麼快樂的一對啊。在那裏,在她曾經用體液浸潤過的小床上,她再一次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誘人的裸體女郎。他們的呻吟聲在小屋裏回蕩,甚至連樓道上也聽得見。在這個過程中,他起身去拿了些什麼,可能是一卷紙,或者一塊幹淨的布,或者別的東西。他們過去總是在歡愛的中途才想起需要一件揩拭身體的東西。她靠在柔軟的靠墊上,從一個不遠的距離欣賞著他的背影:一個算不上健碩的男人,不過臀部看上去還頗有幾分誘人。有什麼東西在他的皮膚間閃爍著幽藍的反光。這一切像油畫一樣令人目眩。他回過身,走近她。她從一個舒服的姿勢往下滑了些,並伸出雙手迎接他的“回來”。他們繼續狂歡。呻吟聲像是要窒息一樣。不久她發出巨大的尖叫,並伴隨著劇烈的搖頭。這是進入高潮的叫聲嗎?在他的小屋旁邊居住的鄰人們都知道,這個女人叫床的聲音一向就是那麼痛苦欲絕,仿佛巨大的快樂與痛苦有著相同的本質似的。這聲音過去經常回響在狹窄的單身宿舍樓道上,令人豔羨。而在近一段時間裏,這聲音是久違了。在她尖叫的那個時刻,倘若有鄰居在豎著耳根聽房的話,他一定會暗自想道:“那個女人回到了他的懷抱。”
第二天,當鄰居向他表示祝賀時,他卻愁眉苦臉地說:“這是她的告別儀式——她去了美國,這會兒大概已經上飛機了。”
自從她走後,他變得十分沉默了。人們發現他有了一個新的愛好:練習書法。不過他練的不是傳統書法,而是硬筆書法。人們也沒發現他臨摹什麼字帖。事實上,他的字本來就寫得很不錯。他又沒擔任什麼秘書之類的工作,根本就沒必要練習書法。人們把這解釋成是她離去後的極度空虛無聊造成的。可憐的家夥,一個女人就讓他無所適從了。以前,他可以鬧,可以做愛,可以共同欣賞收藏品,甚至可以威脅她,而現在,他還能幹什麼呢?他開始講究儀表,身上的穿著很幹淨,幾乎一塵不染。他洗澡和洗衣服太勤快了,簡直就不像個男人。更多的時候,他拿著她留下的一些東西發呆,比如她寫過字的本子什麼的。可憐的人,他肯定想她都要想得發瘋了。
三個月後,第一封信來了。信封上貼著美國郵票,這的的確確是從美國寄來的信。你知道,在我們這個時代,安裝一部電話需要4700多元初裝費,而且必須托人去弄指標才行,可我們的月工資還不到100塊錢;電視裏隻有三四個頻道,幾乎沒有人們想看的節目。一封美國來的信幾乎就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了。有多少人垂涎那張看上去很漂亮的美國郵票啊。又有多少人對英文信件的地址寫法感到新奇啊。的確,這封信被一直惶惶不安的他視為至寶,它和那些秘不示人的刀具們躺在了一起。他經常把它拿出來,一個人細細地研究那上麵的內容。這封信的內容沒人見過。但沒人對內容感興趣,人們想說的隻是:“喂,她什麼時候把你接到美國去?”這既是一種嘲謔,也是一種羨慕。他通常隻是淡淡地笑一笑,不置可否。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陸續來過四封信。最後一封信據他稱是封斷交信:她已經習慣了美國,不再回中國了。沒有一個來到美國的女人會再需要她們的中國男人,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這一次,他不可能用刀子追到美國去逼迫她了。一個待在美國的女人顯然比仍留在中國的男人強大得多:現在,斷交與否由她說了算。
奇怪的是,她從來沒和其他人聯係過,包括她的父母。當然,她的父母住在遙遠的鄉下,那兒連信件能否收到都是一個問題。他們來過城裏。他們打聽到她曾經有過一個很親密的男朋友。他們找到他,而他將她的信給他們看了,一麵責怪她為什麼不和父母聯係,害得他們大老遠地來找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兩個老人坐在他的小屋子裏,他們拿著信顛來倒去地看。他們口裏說:“這是她的字,這真是她寫的,這孩子!”實際上,他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字,他們是不折不扣的文盲,這一點他早就清楚,過去當他和她還很熱乎的時候她說起過這事,因此他很耐心地將信一封一封地讀給他們聽。他幾乎成了他們的女婿,僅僅因為大洋彼岸的一個國家,他們就形同陌路,由此看來,美國的確是一個不人道的地方:它使情侶們分道揚鑣。老兩口滿腹狐疑地回去了,盡管他答應替他們寫信問一問她的情況。難道她就沒有其他的朋友嗎?她有的。曾經有四五個女孩子也來找過他,其中有的他還認識。她們得到了同樣的答複。這使得她們很不滿意。不過這一切現在都結束了,斷交信的內容傳到了許多人的耳朵裏,他與她不再有關係了:並不是他願意的結果,但由不得他。因此,為了不更多地揭開他的傷疤,還是請人們別再煩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