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稻穀》 文\周建新
選自《芒種》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 周建新:滿族,一級作家,1963年農曆11月生。著有長篇小說《老灘》等八部,有多篇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現供職於遼寧省作家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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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45年8月15日,酷暑難挨。
我爺爺周安頂著草帽,拎著鐵鍬,赤著泥腳,踩著濕漉漉的水渠,冒著炎炎烈日,一畦接一畦地挖開田埂,耐心地給稻池灌水。
伏天裏,龍王偷了懶,降水不勤。立秋後,老天敞開藍瓦瓦的大臉,任太陽無遮無攔地烤。村外的水泡子瘦了,喜水的三棱草蔫了,莊稼的顏色也不翠綠。旱地作物還可以,穗粒飽滿地渡向成熟,隻欠白露前一場透雨。水田卻不行,稻秧茂盛地抽穗,正需水滿肥足,卻眼瞅著埂幹水枯,秧蔫頭垂。
我爺爺坐不住了,生怕毒日頭烤幹稻池,烤黃稻秧,毀了收成,沒等吩咐,自己跑向稻田,甩開膀子,引水入渠。
很早以前,稻田曾是我們家的荒甸子,我爺爺貪圖那片葦子,買了下來。天寒地凍時,我爺爺踩在冰上,割下葦子。我奶奶在家,編成各種圖案的席子,賣給城裏講究的人家,有模有樣地鋪在房子的檁木之上,既好看又幹淨。
後來,這裏變成了稻田,就不歸我們家了,水田為日本人專屬,“滿洲人”不許擁有,於是,田的主人成了犬塚一郎。十年前,他帶著開拓團,扛著槍,來到遼西古城——興城,到處尋找風水寶地。走到城西十幾裏遠的羊安堡,打了個尖,又往村南踅了一圈兒,駐足在龍河北岸,望著長滿蘆葦的菏澤之地,眼裏放出賊亮的光。
從此,我們家與蘆葦的緣分就盡了。
本來,日本人的眼光和我爺爺沒有關係,荒甸子出不了一升半鬥的糧,賣葦席子的錢頂多換出半年的油鹽醬醋,占就占去了吧,沒有和日本人計較。我們是本分人家,不想惹麻煩,躲還來不及呢。更何況我們家的生活比較殷實,養著一掛三套馬車,住著七間粗梁抱柱的房子,種著十幾坰平川好地,不在乎每年少了幾車葦子。可是,我爺爺還是讓日本人盯上了,逼著給他們打頭扛活。
農家院裏的活兒,我爺爺是樣樣精通,本可以萬事不求人,根本不需要給日本人扛活養家糊口。村裏的保長曹振東一個勁兒地向犬塚一郎舉薦我爺爺,稱讓周安當扛活的把頭,在菏澤之地填溝清淤,鋪泥修渠,挖出百畝良田,那是不二人選。
日本人選把頭,精明極了,保長舉薦了,也不完全相信。犬塚一郎親自到我們家考察,眼睛隔著大門,隻往我們家院子一掃,就圈定了我爺爺。我們家的院子,家什農具擺放得特別講究,到處都是我爺爺心靈手巧的痕跡,哪怕掛在牆角的簸箕,懸在牲口棚裏的馬鞍子,都是與眾不同的妥帖。這樣的好把式,他們怎肯放過?
許多年過後,我爺爺九旬壽終,人們還在誇,打有村子起,三百多年了,沒出過這麼巧的莊稼把式,趕車扶犁,點種育秧,割地打場,舂米磨麵,砌牆蓋房,烤煙釀酒,喂豬養羊,周安老爺子無所不精,無所不長。即使是紮掃帚、鋦大缸這等不常幹的活計,也是手拿把掐。隻要是莊稼活兒,讓老爺子搭上一眼,準是行家裏手。
可是,我爺爺卻沒給曹保長麵子,拒絕給日本人開荒種稻。其實,我爺爺並沒有那麼強烈的民族氣節,也不是對日本人恨之入骨,更不是丟了荒甸子心裏難受,他很簡單,幹活吃飯,過與世無爭的平常日子。他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沒見過稻穀,更不懂稻田為何物,怕丟了手藝。
我爺爺越是不肯,日本人越是要我爺爺。曹保長本來就討厭我爺爺一副死腦瓜骨,咋拍都不開竅,哪怕是給保長家殺豬宰羊,仍像到平常百姓家,斤是斤兩是兩地拎回頂工錢的肉份子,惹得保長好沒麵子。曹保長正愁沒縫下蛆呢,趁此機會,借著日本人的手,讓我爺爺“明白明白”,硬說我爺爺私藏槍支,給送進了縣城的大牢,讓我爺爺和日本人計較去。
日本人的牢房,可不是鬧著玩的,過一次堂就是一次死裏逃生。我爺爺從閻王爺的手縫裏擠出來好幾回,老虎凳、辣椒水嚐了個夠,愣是沒明白,咋就成了反滿抗日分子?當然,也不知道招供了就少挨打的道理。
倒是我爺爺的哥哥,我大爺爺周平,腦子靈活。大爺爺在城裏開了間名為“德厚昌”的雜貨鋪,朋友多,見識也廣,花錢找了個明白人,鋸了兩截鋼管,權當槍管交了,還替我爺爺向日本人承諾,給開拓團當把頭,別說是開一百畝水田,就是一千畝,也是理所當然,大東亞共榮嘛。
大爺爺貌似奴顏婢膝的謙卑,換回了我爺爺的命。我爺爺出來時,還挺著脖頸兒說,我沒有反滿抗日。大爺爺照著我爺爺的脖頸兒就是一巴掌,訓著我爺爺,忘了咱媽是咋說的?
我曾祖父逝於第二次直奉大戰,死前發過一筆戰爭財,據說是販賣糧草,也賣情報。血淋淋地從水上長城九門口拉回家,隻給曾祖母留下一句話,平安是福。我曾祖母謹遵這句話,把兩個兒子改名為周平、周安。
那一天,我爺爺周安在我曾祖母的安慰下,安定了下來,垂著頭,被保長曹振東牽到了犬塚一郎的尖頂房子裏,聆聽翻譯官喋喋不休地傳授如何開墾稻田,如何育秧,如何插秧,如何澆灌,如何施肥,直到如何收割脫粒。
也許,我爺爺天生就是禾苗的奴隸,莊稼的賤種,築過攔截龍河的水壩,修了阡陌縱橫的水渠,看到秧苗綠茵茵地長在了水裏,就喜歡上了,不由自主地讓犬塚一郎這個日本人套上了籠頭,而且一套就是十年。甚至自己家的莊稼都耽擱了,日本人的稻田裏,卻找不到一棵稗子。日本縣長放過狠話,稻子減產一斤,村裏每戶人家必須多交十斤出荷糧,否則就是經濟犯。
精耕細作的稻子,稍有疏忽,就減產個百八十斤,每家每戶就得多交千八百斤的出荷糧,田少地薄的人家就得賣兒賣女度饑荒。我爺爺害怕極了,盡心竭力地侍弄稻田,唯恐自己一時不慎,讓村裏餓死人,瞪圓了眼睛看稻苗,直至籽豐粒滿,顆粒歸倉,才鬆下一雙勞累的腿。
我爺爺把自己變成了牛。
日頭偏西,暑熱不消,滿世界的知了吵成一團。好在壩高渠寬,水流順暢,一畦接一畦的稻田很快灌滿,我爺爺這才感覺到,身子被日頭曬得發燙,汗也快流幹了。可他看到灌過水的稻秧,全都挺直了腰身,心裏便一片清涼。眼瞅著稻穗越抽越大,越長越沉,再過四五十天,又是一個豐收的年景,村裏人再也不用擔心多交出荷糧了。這麼一想,我爺爺甚是歡喜,也像這稻秧一樣,伏在水裏,洗了個透徹。
我爺爺總是這樣,喂飽了豬,喂飽了羊,喂飽了牲口,侍弄完了莊稼,才猛然想起,自己已是口幹舌燥,肚子餓身子乏了。
清爽過自己,我爺爺邁開步子,向犬塚一郎居住的尖頂房子走過去。那是座白牆紅瓦的尖頂房,單獨矗立在碧綠的原野中,格外醒目。房前,有一根高聳的旗杆,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犬塚一郎總是隆重地走出尖頂房,將一麵太陽旗高高地升過房頂,直至太陽升至一竿子高,犬塚一郎還在凝視那塊破布。天上的太陽和旗上的紅圓圈重合了,我爺爺便會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一種恐懼感油然而生,他覺得旗上的紅圓圈漸漸地活了,飛撲下來,張開血盆大口,將我爺爺一口吞噬進去,骨頭都不剩。
沒有風,沒有雲,湛藍的天上,孤獨的白日正在西垂,還有那座尖頂房,也是在原野上孤獨地立著。旗杆上的那麵旗,不知啥時滑落下半截,無精打采地垂著。除了知了在無知地吵鬧,世界靜得要死。正向尖頂房走過去的我爺爺,絲毫沒有意識到,此時的犬塚一郎,對稻田的豐收與否,已毫不關心。因為,世界正在天翻地覆。
我爺爺洗淨泥腳,換上木屐,正準備邁進尖頂房子,忽然聽到屋裏的收音機傳來沙啞遲滯而又憂鬱的聲音。我爺爺探頭望過去,看到屋子的拉門大敞著,裏麵一片狼藉,碎紙片、碎布條、碎瓷片揚滿了木地板和榻榻米。犬塚一郎全家老少六七口人跪在地上,抱在一起,哭成一團。唯有懷裏的小嬰孩,對哭聲全然不顧,叼住犬塚一郎妻子的乳頭不放,一口接一口地吸吮。
一家老少,不管我爺爺如何勸解,依舊悲痛欲絕,淚雨滂沱,悲傷程度,如遇天崩。
風和日麗,天清氣爽,家人齊全,無災無難,哭的是哪門子喪?我爺爺困惑不已。
收音機裏沙啞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犬塚一郎全家衝著收音機,一遍又一遍地跪拜磕頭。畢竟常年給日本人幹活,耳濡目染知道些日語,漸漸地,我爺爺聽出了些門道,原來,他們的天皇正在宣布投降。
我爺爺頓時釋然,心也像外邊的天空,一片晴朗。他終於明白,一直視稻田為心肝的犬塚一郎,為啥對快要幹涸了的稻池不管不問。
對於犬塚一郎的悲傷,我爺爺的反應很淡,投降就投降了唄,幹嗎要死要活的,我都投降你十年了,日頭不照樣落,莊稼不照樣長,人不是照樣活嗎?這麼想著,我爺爺尋來手巾,給犬塚一郎擦眼淚。
犬塚一郎表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連連給我爺爺鞠大躬磕響頭,吩咐孩子們端茶倒水剝糖果,恐怕一時禮數不周,我爺爺怪罪。
世界真的顛倒了,東家怕雇工了,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我爺爺一時難以適應。平時穿著高傲的和服,戴著渾圓的眼鏡,用文明棍指點我爺爺那群泥腿子的犬塚一郎,全然不見了,變得格外謙恭與卑賤,眼神比落水狗還要可憐,我爺爺簡直不認識了。
直至犬塚一郎掏出了心窩子,我爺爺才恍然大悟。這個小日本,哭昏了還懷著鬼胎呢,看到我爺爺憨厚質樸,趁著村裏人還蒙在鼓裏,即刻安頓後路,乞求我爺爺將他的孩子們藏起來,以防不測。我爺爺遲疑了一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誰能把你的孩子扔井裏?犬塚一郎便把頭磕成了雞鵮米,眼淚和鼻涕湧成泉水,硬是泡軟了我爺爺的心。
犬塚一郎將他們家三個懂事的孩子推過來,我爺爺在大馬車上,用麻袋搭成了窩,把三個孩子藏在裏邊,和那些工具一並拉回了家。
我七歲的父親有了玩伴,把打那三個孩子的嘴巴當成過年放炮仗,因為我父親從記事起,印象最深的就是挨他們欺負。三個孩子連哭都不敢,害怕別人知道他們藏在我家。我父親的暴力常常被我爺爺熊掌般的大手阻斷,屁股上留下的紅手印經久不褪。不過,這卻阻擋不住我父親聽“炮仗”的熱情。離開爺爺的視線,我父親照打不誤。
事實證明,犬塚一郎比我爺爺有先見之明。第二天一早,久違了的胡子,突然死灰複燃,闖進犬塚一郎的家,劫掠一空後,把尖頂房子燒得片瓦不留,落荒而逃的犬塚一郎夫妻下落不明。
接下來的幾天,縣城裏搶劫成風,隻要是日本人的東西,見啥拿啥,咋解恨就咋作踐。沒多久,街頭行乞要飯的,就有了身著和服溫文爾雅的日本人。娶不起媳婦的光棍漢,突然間揚眉吐氣了,沒出閣的日本姑娘,爭著搶著往花轎裏鑽,恐怕天地拜晚了,丟掉了被人保護的機會。
偽縣政府,人人自危,職員們扔下差事,遠走他鄉,樹倒猢猻散了,全縣陷入無政府狀態。胡子頭孫蜂子繳了警察署的械,裝模作樣地當了一天縣長,大車小輛地拉走了一大溜東西,回到了山裏的老窩。
雖說蘇聯紅軍直抵興城,封鎖了日本軍營,可是,他們分不清街頭上誰是中國人誰是日本人,弄不懂誰哄搶了誰,睜著空洞的眼睛,就是不管。直至八路軍曾克林部搶先出關,接管了興城,才恢複了秩序。
後來,另一夥八路也來搶興城,他們從山東乘船,橫跨渤海,在城東的釣魚台登陸,兩夥八路,還弄誤會了,動了槍炮,打了好一會兒,才知道彼此是誰。
這些變故,我爺爺並不知曉,也不想知曉。我爺爺全部心思都放在高粱穗有多大,苞米棒子有多沉,黃豆株上掛了多少莢,大白菜能不能壯滿芯,大蘿卜會不會長到絆倒驢。再有,他竊竊自喜的事情,就是偌大的一片快要成熟的稻穀,沒有了日本人,收獲自然要歸土地原有的主人和勞動者——我爺爺所有。
後來,我舅爺爺張冠武來了,一切都改變了。
舅爺爺不是孤身來的,帶了個叫林夢舒的人,舅爺爺喊他林主任。林主任與我爺爺同齡,從海上來的,滿嘴山東腔,年紀輕輕的就當了縣裏最大的官兒——八路軍駐興城辦事處主任。舅爺爺雲山霧罩地誇林主任,搞武裝,抓俘虜,打日寇,比孫悟空都有本事。
林主任一副書生樣,被舅爺爺誇得麵紅耳赤。我奶奶敲著茶碗,讓她的弟弟說話有點譜兒,別扯八竿子遠,把神仙誇蒙了,算你有本事啊?
舅爺爺是典型的落魄八旗子弟,渾身臭毛病,嗓門大,脾氣大,過日子有一個花倆,成天東跑西顛,家裏僅有的幾畝地也折騰光了,常來我爺爺這裏蹭飯吃。大奶奶瞧不起他,看他時,眼白比眼仁多,給他盛飯也是摔盆打碗的。畢竟哥倆沒分家,即使是吃小灶,吃掉的也是兩家的日子,奶奶不願意看大奶奶的臉色。
舅爺爺不在乎,吃飽了還抻懶腰睡一覺。
當著林主任的麵兒,舅爺爺又擺上了譜兒,一見麵就讓我奶奶殺雞宰鵝賒羊肉,款待貴賓,我爺爺示意著奶奶一一照辦。本來,我爺爺沒這麼大方,來的又不是至愛親朋,沒必要破費。他是擔心家裏藏著犬塚一郎的三個日本崽子,讓八路搜出來,那就麻煩了,定個窩藏罪事小,兵荒馬亂的,丟了三個孩子的性命,罪過可就大了,人命關天,孩子是無辜的,不該替殺人放火的日本鬼子承擔責任。
眼見得就要無端地奪了花公雞和大白鵝的命,我奶奶顯得有些磨蹭,不是小氣,而是在意大奶奶事後耍脾氣。大奶奶能把針鼻大的小孔鬧成鬥大的風,到頭來還得麻煩曾祖母動用家法才能平息,奶奶不想因為小事惹是非。幸好林主任謝絕了在我爺爺家吃飯,說八路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才避免了一場我們家有可能爆發的紛爭。卸去了負擔的奶奶立刻接話,張冠武也是八路,連拿帶搶,快拆我們家房子了。
這次輪到我舅爺爺臉紅了,舅爺爺帶著的那夥武工隊,缺槍少藥,沒吃沒喝,又掉進了窮人堆裏,不找我爺爺,還能找誰?
林主任正了正灰色的軍裝,從警衛員手裏拎過一個沉甸甸的麵袋子,“嘩啦啦”地堆在炕上,單刀直入地切入正題,周家二哥,地裏長的稻子,我們全要了,這二百塊大洋,是訂金,盡早打出稻穀,送到縣城,隊伍上的人,大多來自蘇北水鄉,高粱米吃壞了他們的胃。
我爺爺吃了一驚,這麼多年了,當兵征糧,嗓門比腰都粗,少給一斤都會挨槍子。雖說地是自家的地,稻穀卻是日本人的稻穀,被隊伍收走了,也不見怪。奇怪的是,沒見過這樣的隊伍,本來可以白拿,卻扔下了大洋,足可以買下所有的稻穀,還說是訂金。我爺爺無所適從了,緊張地搓著手,不知怎麼辦才好,後來才想明白,應該留下點啥。於是,他立刻抓過一支毛筆,讓我父親研墨,寫下一張收條,兩個月後,無論林主任來否,見到收條,支付稻穀。
林主任起身告辭,握我爺爺的手,藤纏樹一樣緊,看我爺爺的眼睛,比湖水還要藍。
我爺爺的眼睛潮濕了,後悔沒有堅決地讓奶奶宰殺掉花公雞和大白鵝。
後來的許多年,我爺爺一直在等,等著林夢舒的出現,等了一輩子。年近九旬時,還督促我父親,去找林夢舒,補上欠下的那頓飯。
2
霜降割稻,節氣恰好。
我爺爺提前開鐮了,八路犯胃病的越來越多,等不得霜降。好在大田作物已地了場光,村裏的青壯年勞力閑暇了下來,人手不再是問題,都被我爺爺雇來割稻子。那一天,我爺爺特意將早熟的半麻袋稻穀舂成大米,提前殺了一頭準備過年的豬,圖的就是把大家的情緒鼓搗得高高的,快點割完稻穀。
多年來,我爺爺把眼光練成了秤,哪怕是一畝地,估產的誤差都不會超過十斤,肯用大米飯招待雇工,那是有十足的把握,準能給八路打出滿滿的兩百麻袋稻穀。
別看稻穀金燦燦地長在村南,村裏人從來沒敢奢望過,日本人不讓吃,抓住了就是經濟犯,輕則進大牢、服苦役,重則暴屍荒野。現在,能夠毫無忌憚地吃大米飯,那是天降的福分,何況還有可夠吃的豬肉呢,周家兄弟沒薄待雇工,夠意思。
無形中,割稻穀成了一場競賽遊戲。
然而,八路沒能等米下鍋,中央軍打了過來,把八路攆出了縣城。臨撤退時,舅爺爺單獨一人,騎著快馬,急慌慌地跑到我們家,用匣子槍威脅我爺爺,稻穀弄丟了,我要你的腦袋。
我大爺爺不願意了,不耐煩地對舅爺爺說,趕快找人,把稻穀都搬走,我們留著腦袋吃飯呢。
兩百麻袋稻穀,就算舅爺爺生出三頭六臂,也沒有能力搬走,隻好悻悻而去。
從此,這兩百麻袋稻穀,成了我爺爺最頭疼的事情。
我爺爺做夢也沒想到,第一個惦記著那批稻穀的,會是犬塚一郎。
犬塚一郎卷土重來。
那天,一大家子人正在吃午飯,吃剛剛舂好的新高粱米,我的曾祖母,我大爺爺、大奶奶,我爺爺、奶奶,沒出閣的小姑奶,還有我的父親姑姑叔叔們,吃得特別香,新米畢竟比陳米有嚼頭,滋味好。可是,犬塚一郎的三個孩子,卻嫌高粱米飯粗,刮嗓子,死活不肯吃,一個勁兒地舀菜。莊戶人家,菜是用來下飯的,隻吃菜,不吃飯,誰家供得起?
前段日子,割稻穀剩下十幾斤大米,我爺爺隻給三個日本孩子吃,自家的孩子們卻眼巴眼望,一個米粒也吃不到。現在,那點兒大米吃沒了,我爺爺再也不能慣著他們了,剩下的稻穀,屬於八路,隻是暫存在家,不能動。日本孩子的胃再嬌貴,也得適應粗糧了。
大奶奶對此很有意見,她很渴望吃大米飯的日子,更渴望孩子們能可夠地吃大米飯,既然天翻地覆了,風水就得輪流轉,該是日本小崽子吃苦了。可老哥倆已經把封存稻穀作為家規,不許有絲毫的覬覦,還把日本小孩當成座上賓。大奶奶對著日本孩子翻白眼,快要翻成白內障了,三個孩子卻隻顧菜盆,不看眼色。
大奶奶敲著碗邊兒,權當敲打我爺爺了,老周家祖墳沒埋對,養不出少爺,整幾個野種裝少爺來了,沒大米就不吃飯,別忘了,小日本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有這個閑心,還不如養幾條狗。
奶奶不愛聽了,反駁道,狗再好也聽不懂人話,積善行德,扶危濟困,是老周家的家風。再說了,種稻穀的活兒都是你二弟幹的,這點家還當不起嗎?饞大米飯也得忍著點兒。
大奶奶的火被逗起來了,立眉立眼地要暴發。
曾祖母一蹾筷子,吃飯別說話。
我們家到底是講規矩的,老太太一發威,就把火給按住了。飯桌上,除了吃飯的“刷刷”聲,別的都靜止了。
正在這時,汽車的引擎聲打破了屋裏的寂靜,一輛吉普車停在我們家門外。
那時候,鋪著褥子掛著彩綢的馬車停在誰家門口,都是新鮮事兒。日本人到村裏來,騎個高頭大馬,就夠威風的了,冷不丁開進村裏一輛吉普車,還是新媳婦上轎,頭一遭。村裏人好奇,我們家門口圍了一圈兒人。
車上下來一位國軍少將,跟隨其後的,便是犬塚一郎了。隻不過犬塚一郎不似第一次來村時狼一樣昂著頭,而是狗一樣夾著尾巴,躲在少將的身後。雖然如此,我爺爺還是看到了犬塚一郎的眼神中透露著狼的本色。
望著大步邁進院裏的少將與去而複歸的犬塚一郎,我爺爺怔了一下,心“撲通撲通”地跳,不知道他們的到來是福還是禍,忙把犬塚一郎的三個孩子藏在櫃子裏,等弄明白了再說。
客套了幾句,我爺爺終於知道少將此行的目的,原來,少將在葫蘆島港負責整個東北的日本僑俘遣返,上邊隻給他任務,錢糧卻少得可憐,此次登門拜訪,就是讓我爺爺捐出稻穀,善待日本僑俘,因為他們不習慣吃高粱米,此項善舉,體現的是中華民族的寬容。
我爺爺已經沒有寬容的餘地了,稻穀不是他的了,替林夢舒保管呢,捐也得林夢舒去捐,可我爺爺又不能說,你去找八路要,如果實話實說,就會被視為通匪。拙嘴笨腮的我爺爺,隻會不斷地重複兩個字,不行。
少將的口氣漸漸硬了,他說,這涉及國家形象,讓你捐,說的是客氣話,給你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地是你替犬塚一郎種的,留點兒稻穀,權當是酬勞,倒也無妨,想全部留下,那就另當別論了,別怪我把你當漢奸處理了。
我爺爺隻會強腦袋說,殺了我,也不行。
少將掏出了小手槍,啪的一聲拍在八仙桌上,你以為我不敢嗎?
開始的時候,大爺爺還能圓滑地哄著少將,看到少將不吃這一套,也惱了,大聲吼著,還講理不?地是我們家的葦子地,被日本人強占了,還強迫我弟弟種稻子,沒日沒夜,一幹就是十年。前九年的收成全讓日本人拿走了,最後一年就不允許留給我們自己嗎?日本人統治時,吃大米是經濟犯?現在,小鬼子投降了,還不讓我們吃大米飯,還讓我們把稻穀送給日本人,要論誰是漢奸,你比我們更是。
少將沒想到小小百姓還能叼住理,憤怒地扯開衣服,袒露出累累傷痕的胸脯,咬牙切齒地說,老子是漢奸?八年抗戰,老子天天槍林彈雨,月月死裏逃生,為的就是拯救你們這群沒有血性的亡國奴。
大爺爺並不示弱,我們是平頭百姓,不當亡國奴,還能怎樣?你傷在皮肉,我們傷在內心。我們種了滿地的大豆高粱,卻沒有糧食吃,隻能拿橡子麵充饑,有多少人屙不下屎,被活活憋死了?有多少人出勞工,被活活累死?我弟弟沒日夜地給犬塚一郎種稻子,都快累死了,為的就是村裏人不多交出荷糧,不再挨餓,不去沿街乞討。
少將驚愕了,不相信這是真的,眼光盯向了犬塚一郎,求證大爺爺說話的真實性。
犬塚一郎低下了頭,也等於承認了這一切,隨後,他拉了下我爺爺的胳膊,拉到了外屋,與我爺爺說起了悄悄話。他說,周安君,稻穀的我不要,接孩子的是真。
我爺爺閉上了眼睛,他想到了狐假虎威的故事。從前給犬塚一郎幹活,我爺爺隻感覺到無奈,不是特別討厭,現在,我爺爺終於看清楚了犬塚一郎,憎惡感從心底油然而生。我爺爺忽然覺得,我大奶奶白眼狼的話並不是無中生有,便匆匆走進另一間堂屋,從櫃子裏拎出那三個孩子,推進犬塚一郎的懷裏,大聲說,滾吧,滾吧,滾回你們的小日本。
三個孩子抱著犬塚一郎號啕大哭,好像我爺爺給了他們多大的委屈。
少將被突如其來的三個孩子弄蒙了,直至大爺爺再三解釋,少將才弄清楚來龍去脈。原來,犬塚一郎略施小計,把少將當成擋箭牌,給遣返的日本僑民弄稻穀是借口,安全地接回他三個孩子才是真。
我爺爺看到,少將仰起頭,眼裏噙著淚花。一種被愚弄的感覺流遍少將全身,比戰場上打了敗仗還要窩心。
少將整理下自己的帽子,片刻也不肯停留,可臨走時仍丟下一句狠話,這一次就算了,不讓小日本看笑話,把稻穀留住,年後我拿錢來取,慰勞我的弟兄們。
我爺爺的心裏又一哆嗦。
吉普車走了,帶著少將和犬塚一郎以及他的三個孩子,留給村裏的,是一股夾著黑煙的黃塵。
轉眼間快過年了,那是1946年的春節,也是第一個沒有日本人管束,不擔心吃好東西當經濟犯,話說不慎當政治犯的春節。全家忙碌起來,清掃房子,掛紅燈籠,門上貼福字,門框貼對聯,淘米磨麵做黏豆包,甚至豬圈雞架牲口棚子馬車轅子都貼上了紅對聯。院子裏充滿了喜慶,我沒出閣的小姑奶帶著父親和他的兄弟姊妹們,吃糖葫蘆,打雪仗,快活極了。
那天,我曾祖母被我兩個出閣的姑奶奶接走了。遼西風俗,臘月裏,爹媽要在姑娘家串上一圈兒門,過年才回來,進了正月,姑娘就可以回娘家了,待過元宵節,才哭天抹淚地回婆家。那天,我大爺爺也沒在家,出去討要欠款,城裏店鋪的規矩,債不過年,年前討不回,賬就爛了。我爺爺也在東奔西走,到處找地方,想把那兩百麻袋稻穀藏起來,等到國軍少將揣著錢來,那就麻煩了。在我們家的道德觀中,一貨賣二主與一女嫁二夫一樣地可恥。
家裏的事情,就由大奶奶張羅著。作為一大家子的內當家,過年的吃喝用度,自然全歸她管。一進臘月門兒,她便籌劃過年的一應事宜,先是讓我大爺爺從城裏扛回一匹布,和我奶奶一塊兒給全家老少做了一身新衣服,接下來,殺了年豬,蒸了餑餑,燒了木炭。到了過年那天,熱騰騰的火鍋擺在中間,雞鴨魚肉點綴一圈兒,把囤了好幾年的高粱燒倒進酒壺,在開水裏燙得熱乎乎的,倒進盅,呷一口,嘴和心裏都熨帖著呢。
家裏的年貨都齊全了,最後若能端上一盆熱騰騰的大米飯,便是老周家十全十美的年了。
別的都好辦,大米飯卻是件撓頭的事兒。稻穀是個稀罕物,城裏的糧店都沒有,買是買不到的。可是,家裏現成的稻穀,像舂高粱米那樣,舂出十斤八斤的大米不成問題的,問題是我爺爺是死腦瓜骨,將兩百袋稻穀斤是斤兩是兩地稱完了,還用麻繩縫死,死活不肯開封。我大爺爺也和我爺爺一個鼻孔出氣,眼睛一閉,煙袋鍋往炕沿上一敲,意思是這事沒商量。
既然哥倆都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就從孩子們身上尋找突破。我大奶奶不斷地慫恿孩子們,大米飯又黏又軟又香甜,摳出一簸箕,舂成大米,省得天天吃又硬又酸又噎嗓子的黏豆包。大米飯聞著都香,誰不想吃呀,大奶奶把孩子們的饞蟲給勾了出來,趁著大爺爺和我爺爺不在家,就要摳開麻袋,抓出稻穀了。
我奶奶堅決地攔下了孩子們,盡管我奶奶對我爺爺的一根筋根本不讚成,可她堅守著夫唱婦隨的原則,也堅守著答應下的事情,一絲一毫不能差的家規,不肯和大奶奶苟同。我奶奶沒有立刻和大奶奶針鋒相對,而是嚇唬著孩子們,大米飯是曲曲彎彎白白亮亮的蛆變的,從茅坑裏爬出來,鑽進殼子裏,就成了大米,吃了滿肚子下崽生蛆,變成十足的壞人。
大奶奶很惱火,指責我奶奶紅口白牙說瞎話,大米飯那麼壞,咱們給雇工們吃了,不是比壞人還要壞嗎?
奶奶謊話被戳穿了,臉漲得通紅,可她又害怕我爺爺的承諾被大奶奶破壞了,力量都集中到拳頭上,老周家人,答應人家的事情,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改,改了,就是壞了家風。大奶奶明知麻袋裏的稻穀就是周家的信譽,卻慫恿著孩子們摳稻穀,這樣的當家奶奶就是欠揍。我奶奶忍無可忍,忘了曾祖母長幼有序的教誨,反正曾祖母沒在家,憋了多年的格格脾氣,也該暴發一次了。我奶奶張開那張比大奶奶腳還大的大巴掌,就要一下子將小腳大奶奶扇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