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則人生》 文\滕肖瀾
選自《小說界》(雙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 滕肖瀾:女,1976年10月生於上海,現在浦東國際機場工作。2001年開始寫作,至今發表中短篇小說約六十萬字。2006年4月出版小說集《十朵玫瑰》。上海作家協會會員。
1
朱玫接到姐姐朱慧那個電話時,就隱隱猜到了是什麼事。
半小時後,她到了姐姐那裏。姐夫高懷德也在。叮叮在睡午覺。姐姐為她衝了杯咖啡。其實她從不喝咖啡的,會胃疼。但她還是禮貌地拿起來,喝了一口。明明是在自己家,姐姐和姐夫神情卻都有些拘謹,對著朱玫,像做錯事的學生對著老師。
“玫啊,”朱玫從來搞不清姐姐叫的到底是“玫”還是“妹”,“叮叮——”
朱玫臉上帶著笑,一顆心卻提起來。
“叮叮——要不就給我們吧。”姐姐終於把那句話說出了口。
朱玫感到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嘣”的一下,斷了。她努力不讓笑容黯淡下去。這是個微妙的時刻,如果不笑,那就是準備翻臉了。可如果笑得太燦爛,那姐姐也會擔心她是不是瘋了。人家要的不是錢,不是東西,是叮叮——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的寶貝。朱玫覺得臉上肌肉有些僵硬,如果手頭有麵鏡子,她很想看看此刻自己的表情,會是怎樣一副怪樣。
“哦——好啊。”朱玫故作輕鬆的聲音,聽著別扭極了。
姐姐走上前,激動地與她擁抱。她能感覺到姐姐把眼淚鼻涕都擦在她衣服上。其實哭的應該是她,但她一點兒也哭不出。堵住了。半晌,她機器人似的,舉起手,在姐姐背上拍了兩拍。
過繼手續很簡單。姐姐和姐夫都年滿三十,有醫院開具的不能生育的證明。收養的又是三代內同輩旁係血親。所以很順利,半小時就完成了。朱玫在“送養人”一欄簽字的時候,手有些抖,心頭刹那間空了一塊。放下筆,瞥見姐夫不易察覺地舒了口氣。公證人對雙方說了些例行公事的話,朱玫一句也沒聽進去。耳朵嗡嗡的。
叮叮隻有四歲,所以不用到場。走出民政局大門,朱玫想說回去再看一眼兒子,忍住了沒開口。剛簽完協議,眼下是個敏感的時刻。姐姐是親的,姐夫卻是外頭人。不會生孩子的是姐夫。老實巴交的本地人,沒有子嗣是要命的,何況還是男人那方麵有問題,更是了不得的事。朱玫知道這事其實是姐夫的主意。她是個不夠盡責的母親,考研這半年,叮叮基本上是姐姐領著的,出錢出力,比親生母親還到位。朱玫覺得,是自己一步步把兒子送入了姐姐姐夫的懷抱。這份收養協議,說到底,完全是水到渠成。
“帶著孩子,你這輩子再找男人就難了。”
那天姐姐和她談時,把這個理由放在頭裏說。是將她的軍。姐姐知道她的個性。單親母親,含辛茹苦獨自把兒子帶大,然後自己被歲月磨得失去光彩,轉眼垂垂老矣——這不是她朱玫的風格。她是想活出些滋味來的。若不是這樣,當初也不會跟了老趙。老趙比她大了二十多歲。她原先是想,有了孩子,尤其還是個兒子,這輩子應該無慮了。現在想來,她其實是有些冒險的,證都沒領,便把叮叮生了下來。她原以為老趙是鑽石王老五,誰知鑽石倒是鑽石,王老五卻早不是了。他的元配在浙江某個地級市穩穩當當地過著日子,加上他分布在各個城市的女人,他一共有五個女兒六個兒子。所以,兒子對他來說也不稀奇。這一切,都是老趙死後,才清楚的。追悼會上,老趙的元配氣勢洶洶地殺到,皇後娘娘般威儀無限。她被打得措手不及。水晶棺裏放著老趙生前的一套衣服。他連人帶車跌進海裏,葬身魚腹,屍骨無存。浙江人到底還是老派,看在兒子的份上,她拿到了五十萬。相對那上億身家,五十萬隻是個零頭。她跟了老趙五年,平均下來一年十萬。朱玫都有些想笑了。
姐姐說了許多安慰她的話。“——說是給了我們,你想見就見,沒人攔你。自己人,不比外頭人,牢靠,肯定會對孩子好的,這你放心——”她知道姐姐的意思,其實是說她們姐妹倆自己。朱慧和朱玫是雙胞胎,出生時便被遺棄,在孤兒院一直待到五歲。一對公務員夫婦領養了她們。幾年後,疼愛她們的養父因病去世,養母隨即把她們交給外婆撫養,自己改嫁。外婆——這個稱之為“外婆”的女人,與她們並沒有血緣關係,卻對這兩個女孩著實不錯。姐妹倆平平安安地成長到十八歲,外婆壽終正寢。——在孤兒裏,她們算是運氣不錯的了。
姐夫想讓叮叮改姓。姐姐把意思透給朱玫時,有些羞答答。朱玫爽快地答應了。孩子都讓出去了,一個姓算什麼。反正也不是她的姓。市區那套小兩居,姐夫主動提出來讓她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放心,沒人管你。”姐姐又問她缺不缺錢。朱玫搖頭。姐姐說,“要是缺錢就開口。”她笑著點頭。感覺像是在賣孩子。但怎麼辦呢,已經這樣了,還是灑脫些好,免得大家尷尬。再說這套房子她也確實需要,前幾年靠著老趙,吃穿不愁,都忘記出來討生活是什麼滋味了。考研是想往身上鍍金,但情況也不樂觀,一時半會兒肯定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外麵租房子,像樣點的都要兩千朝上。群租倒是便宜,但她行嗎?一套百來平方的房子,橫七豎八被隔成幾十間,比火車上的鋪位還要逼仄。她被老趙寵壞了,受不得這種委屈。這實在是要命的事。姐夫老實歸老實,眼光也是毒的。看準了她朱玫走投無路,這時候提那事,十有九成。
房子是裝修過的,家居設備一應俱全。事實上,這並不是姐夫在市區的唯一房產。幾年前本地老宅拆遷,大大小小分了五、六套房子。他沒賣,統統放租。到現在市值已是相當可觀。朱玫覺得,還是姐姐有福氣,當初嫁給姐夫隻是圖個穩當本分,壓根沒想過別的,誰知竟成了不折不扣的包租婆。反倒是她,自以為很會為自己打算,現在卻是一塌糊塗。
簡單收拾了一下。朱玫從包裏拿出叮叮的照片,看了一會兒,擺在床頭櫃上。
一下午都在上網。晚飯懶得打理,煮了包方便麵。吃到一半,手機響了。她接起來:
“喂?”
“重回人間了?”電話那頭是許智慧,大學裏的室友,心直口快,熱愛八卦。“這麼多年,你去哪兒了?我們都猜你大概是嫁去阿聯酋了,成了王妃什麼的。”
朱玫向她解釋,自己隻是離開上海,到外地工作。
“什麼工作這麼保密,都不通知大家一聲——間諜嗎?”許智慧講話總是略帶刻薄。
“跟個朋友學做生意,全虧了,都不好意思說。”
“現在呢?”
“從頭開始,找活兒幹。”
許智慧說周末大學同學有個聚會,問她來不來。朱玫猶豫了一下,說好啊。
“沈以海升處長了,你知不知道?”許智慧問她,“三十歲就升處長,前途無量啊,我們班這些人,就數他最牛了。”
朱玫停了停,說:“我那天有事,還是不去了。”許智慧在電話那頭咯咯笑起來:“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都這麼多年了,還避什麼嫌啊?”
她又說那天大家都是攜眷出席,“你怎麼樣,男朋友還是老公?”
朱玫說,沒男朋友也沒老公。許智慧便有些吃驚,說不會吧,想當年你可是班花級人物啊。朱玫說,什麼班花,都是菜皮了。
周末聚會定在新天地的一家日式料理。朱玫到得比較晚。走進去,大家已經開吃了。見到她,靠門坐的幾個男生立即喊出聲來:“喲,玫瑰來啦!”朱玫微笑抱歉,說路上有些堵車。大家要罰她酒。她再三討饒,說要不我就喝一杯吧,多了可不行。
喝完酒,她倚著許智慧坐下。一抬頭,瞥見對麵的沈以海,旁邊坐著羅穎。朱玫對兩人點頭示意。羅穎說:“好久不見。”朱玫說:“是啊。”她說完別過頭,與旁邊幾個同學打招呼。隔著桌子,能感到一陣熾熱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
許智慧提醒她:“老情人在看你呢。”她噓的一聲:“人家老婆在邊上。”
幾年不見,同學大多變了容顏,老的老,胖的胖。講話也不再是過去那樣詩情畫意,而是簡單明了直奔主題。彼此都知根知底,誰是官,誰是商,誰有錢,誰沒錢,誰得意,誰失意——唯獨朱玫是一團謎。容貌身材一點沒變。隻是打扮樸素,周身沒有一件名牌。言談舉止和風細雨,棱角磨平了不少。許智慧早露了口風,說她生意失敗,現在還是單身。因此好幾個男生蠢蠢欲動,為她夾菜倒飲料,像蜜蜂繞著鮮花。
朱玫上了個洗手間,出來時碰到沈以海。他倚著牆,顯然已等了一會兒。
“六年不見了,”他走近了,湊到她耳邊,“——我很想你。”
她嘴角掛著冷笑,並不停留,徑直往前走。他跟著,中間保持著一小段距離。間或有同學經過,他禮貌地示意,落落大方地與朱玫寒暄:“你姐姐還好吧——”等人走開,他便又湊近了,問她:“這些年你幹什麼去了?我不信你真的是做生意。”
朱玫嘿的一聲,停下腳步:“跟你說實話吧——其實我傍了個溫州大款,當了小三,還替他生了個兒子。去年大款死了,我被大老婆趕出來,淨身出戶——你信不信?”
“好好說話。”他一副拿她沒辦法的口氣。
“不信拉倒。”朱玫又要走。被他攔住。
他說他有個朋友開公司,缺個寫寫弄弄的文案,“是我兄弟,關係沒得說。你要是同意,下周就過去,薪水我說多少就多少。”
朱玫搖頭,有些嘲弄地,“你就不怕被羅穎知道?”
“我不告訴她,她怎麼可能知道!”他道,“再說她那人你也清楚,放一百二十個心。”
“不能欺負老實人。”她拒絕了,“都是同學,不作興這樣。”
她回到座位。過了一會兒,沈以海才進來坐下,若無其事般。他還是和當年一樣謹慎。席間有人問他和羅穎,準備什麼時候要孩子。他回答:“現在物價這麼貴,生個孩子養不起。”大家都說他矯情,“你要是養不起,那還有誰養得起?”
私底下,許智慧告訴朱玫,說這兩人婚姻亮紅燈了,“羅穎不是沈以海喜歡的類型,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她說羅穎父親因為身體原因已經退下來了,“要不是她爸爸,沈以海別說處長,弄不好現在連科長都沒當上。說得難聽點,她已經沒什麼利用價值了。”
“噓——”朱玫提醒她,“別讓人聽見。”
“這又不是什麼秘密,”許智慧壓低音量,對她道,“這裏誰不知道——你的初戀男友是個混蛋,斯文敗類。”
離開時,朱玫收到沈以海的短信:“等我十分鍾,我送你。”她忍不住朝他看去——他正和幾個男生商量著去酒吧再喝一杯,羅穎說要先走,他把車鑰匙交給她,又說讓她先睡。羅穎沒有多說,隻關照了句“別喝太多”,走了。經過朱玫身邊時,她客氣地說“有空到家裏來玩”,聲音輕輕柔柔,一如學校裏那樣溫婉。歲月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跡,原本清湯寡水的眉眼,現在看來,反倒是多了些韻味。身材也沒有太走樣。學生時期的美麗,多半是天生而就,而隨著時光的推移,陸續有些別的東西摻雜進來,比如環境、保養、心情。高幹子弟的氣質,還有與世無爭的個性,讓她有種別樣的舒服感覺。
“好啊。”朱玫微笑著與她告別。
很快,男生們也相繼離開了。沈以海夾在他們中間,舉止毫無異樣。朱玫把一堆名片放進包裏,起身要走。有男生提出要送她,她婉拒了,說坐地鐵回去很方便。許智慧約她下周末一起去逛街,她答應了。
走到地鐵站,果然看見沈以海等在那裏。也不曉得他是怎樣擺脫那些人,搶在她前頭趕到的。朱玫想裝作沒看見,又覺得這樣也沒啥意思。索性原地停下。沈以海走過來,問她:“怎麼,不走了?”她朝他看:“請你別這樣。”
“我怎樣了?”
“你自己清楚——現在你這算什麼,尋我開心嗎?”
“我說了,我很想你。真的。”
朱玫不禁好笑,“陳世美說很想秦香蓮,誰會相信?——你還是快點回去吧,公主娘娘在家等你呢。”
沈以海停了停,“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朱玫搖頭,“你有你的自由,愛追誰跟誰結婚是你的權利。娶個公主,少奮鬥十年,不是蠻好?所以去吧,侍候好你的公主,等著飛黃騰達。”
她快步走向閘機,拿出公交卡刷了卡。沈以海緊緊跟著,也刷了卡。兩人一前一後走下電梯。地鐵沒來,朱玫挑了個位置站著,沈以海踱到她旁邊。
“你還是老樣子,”他道,“講話不饒人。”
“我說的是實話。”
地鐵來了。朱玫走進去,車廂裏人不多,她走到角落站著。沈以海依然是站在她身邊。她頭朝向另一邊,隻當他不存在。地鐵啟動時,巨大的慣性讓她站立不穩,差點摔倒。他扶住她。她觸到他手心的溫度,很快甩開,拉住旁邊的扶手。
“你這個樣子,讓我很心疼。”他看著她,忽道。
“我怎麼了?”她忍不住問。
“剛才吃飯的時候,那幫女人都在討論美容健身還有化妝品什麼的,隻有你一言不發,很落寞的樣子。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大學裏就用全套雅詩蘭黛,班上第一個買LV的人也是你。可今天從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你現在的處境很糟糕。”
她望向他,冷笑:“一邊喝酒一邊照顧老婆,一邊還在觀察以前的女朋友,累不累?”
“不用觀察,一目了然的事情。”他道。
她笑容一下子消失,臉漸漸紅了。
“什麼意思,羞辱我嗎?”她沉聲道。
他連忙解釋:“不是的——我隻是替你擔心。我希望你能過得好,希望你能像過去那樣光彩照人。在我心目中,你才是公主。永遠都是。”
朱玫嘿的一聲,沒說話。
“我會照顧你的,不管你有什麼困難,隻要你開口,我能做到的,一定幫忙。”
他再次勸她考慮那個工作,“我知道你在考研,可現在這個世道,博士生找工作都難。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又何必受那個罪。我把你當自己人才說的,朱玫,你不是讀書的料,也不是能吃苦的人——就當給我個機會補償當年犯的錯,好不好?”
朱玫依然是不說話。下了地鐵,她堅持讓他回去。
“你要是再跟著,我就不走了,在這裏站一晚上。你也知道我的脾氣。”
他隻好投降,原路返回。
回到家,朱玫給自己倒了杯水,手機響了,是沈以海的短信——“是否平安到家?”她沒理睬,把手機關了,扔在一邊。她猜他多半又去了酒吧,這麼早回去反而露馬腳,他沒那麼傻。沈以海的保密功夫向來都是一絕。當年他偷偷搭上羅穎,如果不是他自己坦白,她也許一直都蒙在鼓裏。那時他比現在清瘦得多,書生氣很重,學生會主席的位置,讓他有機會接觸到很多人。羅穎與他同屆不同係,長相普通舉止低調的女生,很容易被湮沒在人群裏,可他硬生生從無數優秀的女生中發現了她,沙裏淘金般不易。
朱玫記得,他向她提出分手的那天,窗外瀝瀝下著細雨。他很嚴肅地說他和羅穎在一起了。初時她還以為他在開玩笑,沒當回事。他把他和羅穎的合照給她看,兩人抱在一起笑得很甜——她才知道這是真的。那陣子真的很難熬,人像死了似的。比老趙的死對她打擊還大。對他,她是用了真感情的。這段維持了三年的大學戀愛,就這樣以失敗告終。
許智慧以為在朱玫“失蹤”了六年之後,她是第一個聯係她的大學同學——其實不是。早在一個月前,朱玫就約了個關係很好的師妹出來喝茶,這人甚至比許智慧還要八麵玲瓏,對校友們的情況了如指掌。因為這個,朱玫才能搶在同學聚會前,讓許智慧“發現”了她,順理成章地出現在眾人麵前。
為了這次久別重逢,她花了些心思裝扮。幹幹淨淨是必須的,不能讓男人看輕;妝不能不化,粉底用象牙白,不打腮紅也不塗口紅,透著些憔悴才好;首飾隻是一根簡單的項鏈,不鑲鑽石;名牌皮包和衣服那就更不必了。老趙不是個小氣的人,元配娘子也沒有趕盡殺絕,老趙送她的愛瑪仕皮包和Tiffany項鏈,都好好地在櫃子裏躺著呢。隻要她願意,完全可以打扮得像個貴婦。但沒必要。讓老同學們去爭奇鬥妍吧,她隻需要讓沈以海心生愧疚就可以了。楚楚可憐永遠都是女人的必殺技。何況她的處境也確實不佳。她需要一份不錯的工作,還有後半生的依靠。沈以海說得沒錯,她不是讀書的料,也吃不起苦。但她漂亮,關鍵時候也肯動些腦筋。三十歲的女人,該到了為自己打算的時候了。
再打開手機時,跳出來一串短信,都是沈以海發的。“怎麼不回答?”“為什麼關機?”“到家給我電話。”“我很想你,想得不得了。”“你準備一輩子都關機嗎?”……朱玫覺得,比起當年,他更像個毛頭小子了,竟這般沉不住氣。
她不讓他送她回家,他便無從知曉她的住址。但他遲早會知道。她和許智慧已重拾當年友誼,那個大嘴巴,又有什麼東西是藏得住的呢?她等著,沈以海應該很快就會出現在她家樓下。這就是遊戲規則。當年失去的,如今該還給她了。
2
朱玫第一天上班,沈以海親自領著她去見老板。
“我大學同學,羅穎的好朋友。”他這麼介紹朱玫。
老板連說“明白”。他親自把朱玫迎進去,安置在一間獨立的辦公室,很寬敞,環境也好。他甚至問朱玫需不需要個秘書。朱玫有些被嚇到了,連說不用,謝謝謝謝。
“有什麼要求盡管說,沈處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絕對照顧好,”他轉向沈以海,討好的口氣:“要不,中午一起吃個飯?”沈以海嘴巴朝朱玫一努:“她去我就去。”老板笑著問朱玫:“賞個臉吧?”朱玫不說話,朝沈以海斜了一眼。
午飯就在公司旁邊的“蘇浙彙”。清蒸鰣魚、越式牛肉粒、蟹粉生煎。開了瓶紅酒。朱玫上了個洗手間,回來時在門口聽老板問沈以海:“真是羅穎的朋友,不是你的?”沈以海笑而不答。老板嚷著:“不承認是吧,那我自己去問羅穎——”
朱玫走進來坐下。老板問她:“聽說朱小姐還有個雙胞胎姐姐?”朱玫嗯了一聲。他又問:“也和你一樣漂亮嗎?”朱玫笑笑:“我和我姐其實長得不太像的,是異卵雙胞胎。”
一會兒,老板出去接個電話,留下沈以海和朱玫兩人。沈以海湊近她:“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姐姐長得沒你漂亮?”朱玫沒理他。他道:“等哪天有空,約她一起出來喝茶,都幾年沒見了。”朱玫嘿的一聲:“我姐姐很嫉惡如仇的,當心她在你茶裏下老鼠藥。”沈以海笑道:“你姐姐可不是你,沒這麼暴力。”
說是上班,其實就是喝茶看報紙上網。輕鬆得過了頭,也是一種煎熬。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時間,走出來,遠遠看見沈以海等在門口。立刻躲到一邊,從後門走了。
地鐵裏,朱玫接到他的電話:“你人呢?”
她告訴他,她已經快到家了。
“你什麼時候走的?我一直在大門口,沒看見你啊。”他有些驚訝的口氣。
“我也沒看見你啊——咦,真是奇怪了。”
“到家給我電話。”
“哦,好吧。”
朱玫忍著笑,掛掉手機。一抬頭,竟瞥見沈以海坐在對麵,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不由得愣了一下。沈以海走近了,在她旁邊位置坐下。
“捉迷藏嗎?”他道,“最近因為你,我老是坐地鐵。”
兩人一起吃的晚飯。沈以海聊起當年校園的事情,說第一眼看見她,就喜歡上了她。那天她穿一條白裙子,走在林蔭小道上,陽光從樹縫裏淅淅瀝瀝地漏下來,她渾身都是金色的小圓圈——“漂亮極了,”他道,“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
“可你後來還是甩了我。”朱玫煞風景地提醒他。
“這是兩碼事。”他落落大方。
朱玫問起他這些年的情況。“一帆風順啊,”她開玩笑,“羅穎爸爸退休了也就是個局長,我看你四十歲就能當上局長,退休時都可以當部長了。”
他笑笑,把話題岔了過去。其實朱玫很想知道他和羅穎的事,傳言聽得多了,但從未經本人證實過。沈以海似乎不願多提羅穎,每次說到她,總是輕輕巧巧地帶了過去。不褒也不貶,仿佛她不存在似的。他不提,朱玫也不便多問。
買單時,朱玫掏出皮夾,要付錢。“謝謝你給我找到工作——”這個理由冠冕堂皇,但還是被他拒絕了。他很大男子主義地推開她的手,把信用卡交給服務員。“讓女人買單,這種事情我做不出來。”朱玫笑笑,沒堅持。其實大學裏他並不像現在這麼紳士。他家裏條件不好,幾乎沒有零用錢。朱玫是孤兒,比他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可她有門路弄到錢。比方說當平麵模特,到KTV伴唱、推銷保險,等等。那時吃飯多半是她買單,她還常給他買衣服、書籍。那場戀愛僅僅從物質上講,也是她付出得多。
她依然是不讓他送她回家。他同意了。其實從她接受他安排的工作那刻起,他便有些篤定了。他猜她會給他一次機會,也是給她自己。這些年他約會過的女人不止她一個。但毫無疑問,她是最讓他牽掛的。那段戛然而止的戀情,讓他遺憾到現在。同學聚會那天,看到她的一瞬,他是真的有些激動了。她身上有股磁力,一下子便把他吸了過去。
朱玫回到家,便給姐姐發了個短信:“我星期六過來,方便嗎?”本來想打電話,又覺得還是發短信更合適些。到底是自己姐姐,要留給她拒絕的餘地。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這幾次過去,都覺得姐姐跟以前不一樣了,隻要她一靠近叮叮,姐姐便在旁邊跟著,防賊似的。這些都在意料之中,隻是沒想到這麼快。連留她吃飯都是敷衍的口氣。
姐姐果然說了個不方便的理由——“要去你姐夫的爸媽家。”朱玫差點想說“星期天呢?”到底是忍住了。否則就變成不識相了。
朱玫等在幼兒園門口,遠遠地看見叮叮走出來,迎上去,叫“叮叮——”。叮叮看見媽媽,開心地撲了過來。謝天謝地,孩子是四歲而不是四個月,否則她就真的徹底失去他了。朱玫一回頭,瞥見朱慧朝這邊走來。她抱起兒子,叫了聲“姐姐”。
朱慧穿著家居服,幼兒園離她家隻有兩百米遠。辦了領養手續沒幾天,叮叮便換了幼兒園。“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姐姐的臉色有些尷尬。她顯然沒料到會在這裏看到朱玫。
朱玫笑笑。昨天她也去看叮叮,可是撲了個空。以前那家幼兒園的老師跟她關係不錯,告訴她叮叮轉園了。於是朱玫今天便來到這裏。她果然沒有猜錯。離家近,街道辦的幼兒園,師資不怎麼樣,硬件設施普通。像姐夫那樣的本地人,講究孩子吃飽穿暖,對教育尤其是早教並不十分放在心上。朱玫作出完全不介意的樣子,與朱慧說起叮叮最近好像胖了,“姐姐你給他吃什麼好東西了?這樣下去可不行,將來減肥麻煩了。”
朱慧拿了塊巧克力,親親熱熱地塞進叮叮嘴裏,“減什麼肥,又不是女孩子。”
她又問朱玫最近怎樣,“新工作還適應吧?”朱玫笑了一下,“我那份工作,就算是白癡也能勝任。”朱慧提醒她:“別因為這個,就跟他糾纏不清。——你是吃過虧的。”
朱玫嗯了一聲。
朱慧說要給她介紹男朋友,“我幫你物色了幾個,你郵箱沒變吧,我把資料發給你。”姐姐的口氣有些公事公辦。朱玫說好的。朱慧接下去便沒話了。朱玫有些不舍地捏了捏叮叮的臉。如果放到以前,姐姐多半會邀請她回家吃飯。可現在沒有,她甚至是逃也似的拉著叮叮離開了,幹巴巴地留下一句:“有空過來玩。”
回到家,朱玫看到了姐姐發來的郵件。若幹個男人的資料,附照片。有未婚的,也有離婚未育的。從這些資料上看,姐姐頗費了些心思,很客觀地權衡了朱玫目前的情況,為她打了個綜合分,從而物色了這些與她綜合分近似的男人。這裏頭有小老板、金融業者,還有公務員。基本上有房有車,收入穩定。並且有著驚人的相似點——都是家在外地。當然也不太遠,昆山、無錫、蘇州……離上海不超過三小時車程。
意料之中的事。到底是自己姐姐,總算是江浙一帶,沒有挑新疆青海的。
朱玫拿起床頭叮叮的照片,端詳了半天。小孩都是喜新厭舊的,何況是她這個向來不怎麼稱職的媽。她有些傷感地,撫摸著照片上兒子的臉。下午接叮叮時,她帶了兒子最愛吃的比利時巧克力,但看見姐姐拿出來的是普通德芙,便又縮了回去。沒必要讓姐姐難堪。再說男孩子也不該太嬌慣。去年小家夥過三歲生日時,老趙在五星級酒店給他辦了個派對,禮物是一套進口遙控賽車,有賽道的那種。——這種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姐夫不是老趙,姐姐也不是她朱玫,舍得花三位數給孩子買巧克力。姐姐姐夫都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從這點上講,孩子給了他們,說不定反而是好事。
周日,朱玫到附近銀行交水電煤賬單。人很多,前麵有二十來個號。她掏出手機玩遊戲。一會兒,電話來了,是沈以海。問她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她說下雨天懶得出去。“那我過來接你,”他說,“吃你最喜歡的日本菜。”
她答應了。掛掉電話,看電子屏幕,號碼紋絲未動。於是繼續埋頭玩遊戲。
“小姐,這個號給你。”旁邊有人說話。
她抬起頭,先是看到一隻手,兩根手指夾著一張等號單,接著是手的主人——棱角分明的臉,眉宇間不失英氣,胡須刮得很幹淨。深啡色的夾克,裏麵露出雪白的襯衫領口。她不由一怔。男人解釋道:
“我剛才不小心拿了兩個號,這個給你吧——還有一個就輪到我了。你在我後麵。”
朱玫這才明白過來,說聲“謝謝”,接過。電子屏幕開始跳號,男人走了過去。很快,又輪到了朱玫。剛好是那男人旁邊的櫃台。走過去,與他目光相接,朱玫禮貌地笑了笑。男人報以微笑。
套近乎的男人。多年來,朱玫早習慣了陌生人的示好。大廳裏有那麼多人,偏偏他把號給了她。朱玫很快辦完了。走到門口,聽到後麵一陣腳步聲,節奏有些歡快。
“哎——小姐!”
果然沒錯。朱玫回過頭,看他。男人頓了頓,“這個——你的包拉鏈沒拉好。”
她一愣,看去,提包果然敞開著。“謝謝啊,”她把拉鏈拉好,“不好意思。”
“你一個女孩子,又是剛從銀行出來,”他道,“安全第一。”
朱玫心裏笑了笑。好久沒聽人叫她“女孩子”了。她又說了聲“謝謝”,徑直走了。隱約有種感覺,他一直跟在後麵。轉彎時,她朝後麵看去,他果然在十米開外。
到了樓下,他依然是跟著。朱玫不禁有些反感了,想這人真麻煩。索性停下來,看著他。臉色不怎麼好。男人走近了,遲疑了一下,從口袋裏拿出鑰匙,開了防盜門。隨即用手撐住門,努嘴示意她先進。
輪到朱玫驚訝了。“你住這裏?”
“我住你家樓上,前天剛搬來,”他自我介紹,“我叫邵昕。”
晚飯時,朱玫向沈以海說起樓上的新鄰居,“他倒是知道我住在樓下,我都不怎麼留意周圍的人——”沈以海道:“美女都特別引人注意。”
他又問她:“帥嗎?”她回答:“還可以,而且很有風度。”
“在漂亮女人麵前,就算是癟三,也會裝得很有風度。”相比從前,沈以海講話刻薄了許多,很不給人留情麵。朱玫見過他和老板說話,說是朋友,但看樣子應該不像。老板一口一個“沈處”,鞍前馬後的,謙卑得過了頭,而他則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說話隨心所欲。像上級對下級。
老板開給朱玫的薪水,她自己見了都難為情,可沈以海卻置之淡然。“以我給他的好處,就算比這翻個倍,也不過分。”朱玫問他是什麼好處,他便不肯說了。其實就算他不說,朱玫也能猜到幾分。她知道外麵怎麼稱呼沈以海和他的同行——“土地爺”。手頭一個章敲下去,那邊就能聽見嘩嘩的數錢聲。沈以海說得也沒錯,那樣規模的房產公司,白養一個閑人算什麼,開個三、五十萬薪水又算什麼。廣東人說“濕濕水”,就是這個意思。
沈以海送了一件禮物給她。她打開,是一條白金腳鏈。
“把你的腳拴住,你就跑不掉了。”他有些曖昧地說。
他送朱玫回家,提出要上樓坐坐。朱玫沒有反對。線扯得太緊,風箏容易斷。見好要收。她說剛買了些不錯的普洱,“領導同誌應酬多,飯局多喝酒多,喝點普洱最好,能消食——你看你,跟大學時候比,腰身最起碼粗了五寸。”她半是撒嬌半是關心的口氣。
“你怎麼知道?你量過?”他笑得不懷好意。
剛進門,便遇見白天的男人——邵昕拎著一袋垃圾,走得有些急,差點撞到兩人身上。朱玫嚇了一跳。“是你?”邵昕看清是她,連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朱玫說聲“沒事”,拉著沈以海便上了電梯。“就是他,白天銀行碰到的那個。”她道。
“冒失鬼。”沈以海撇了撇嘴。
普洱的確不錯。以至於沈以海喝了一杯又一杯。茶越喝越多,話越說越多,手腳也越來越不老實。朱玫指著牆上的掛鍾,提醒他:“過十點了。”
“羅穎和同事去九寨溝了。”他朝她看。
朱玫哦的一聲,“那,再坐一會兒吧。”
“坐一整晚,行嗎?”他直截了當。
沈以海一直“坐”到早上才走。朱玫去小區門口買豆漿油條,回來時,他還沒醒。男人上了三十就不再年輕了,稍一折騰就容易乏。朱玫拿著油條,調皮地點著他的鼻子,一下又一下。他霍的睜開眼睛,把她摟在懷裏。
“今天調休算了。”他在她耳邊撒嬌,“我想再待一天。”
“行啊,你待著,我去上班。”她笑道,“你是領導,我可是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