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短篇小說 意外傷害(裘山山)(1 / 3)

《意外傷害》 文\裘山山

選自《長江文藝》2012年第9期

【作者簡介】 裘山山:女,1958年生於杭州。1983年畢業於四川師大中文係。主要作品有小說集《裘山山小說精選》,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另有散文集及傳記文學多卷。

那天的一切,原本是偶然。

說偶然,是前期有許多“如果”:如果沈慶國不把手機落在辦公室,他就不會遇見老譚。如果不遇見老譚……

那天下班沈慶國剛走到自己的車旁,就想起手機沒拿。現在哪還能離得開手機?於是倒回辦公室去拿。拿了手機出來,就在走廊上撞見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小愣了一下,立即熱情洋溢地說,嗨老沈!我正找你呢,沒那麼巧的!沈慶國也小愣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想起這位好像是大學同學,高自己一個年級,和老宋是同學。沈慶國就跟他握手,作親熱狀寒暄,並努力回憶他姓什麼。還好那人主動說,我老譚啊,譚光榮。沈慶國說,我知道我知道,你跟我們宋廳是同學嘛,師兄師兄。老譚說,對對。不過你不認識我不奇怪,我們都認識你,你在學校的時候很拉風。

聽到這樣的話總是讓沈慶國尷尬。好漢不提當年勇,當年拉風有何用?沈慶國擺擺手,跟他一起進了電梯。

從17樓下到1樓,還是需要那麼幾分鍾的,沈慶國以官府人的心態,擔心他是有什麼麻煩來找自己的,就搶先把話題引向家長裏短。那個,你孩子也上大學了吧?哪知老譚說,我兒子去年就大學畢業了,工作了!沈慶國大吃一驚,啊,兒子那麼大了?老譚說,我本來就比你們年齡大嘛,進校之前就結婚了。沈慶國一想也是,自己都45了,他們大學畢業已經20多年了。老譚不無得意地說,我那小子還不錯,工作也不用我操心,買房子也不用我操心。對了,他下周六結婚,我就是來請你和老宋參加婚禮的。你一定要來啊,我請了不少同學呢,咱同學正好聚聚。

沈慶國說,噢,恭喜恭喜,祝賀祝賀!心裏卻狠狠地罵自己多事,本來還想顯擺一下自己女兒去年考上了清華。這下好,偷雞不成蝕把米。不,是得瑟不成蝕把米。

接下來的幾天,沈慶國怎麼思謀也沒想出個借口來推掉老譚兒子的婚禮。最近連個短差也沒有,撒謊還是心虛的。可現如今婚禮的份子錢看漲,他實在不想莫名其妙地白送錢,他跟這個老譚,過去從不來往,今後也不會往來。顯然他那天隻是來給老宋送請柬的,他完全是撞上的。

他還沒想出個轍呢,老宋就叫他去辦公室,上來就說,老譚兒子的婚禮我哪有工夫去啊,你去的時候幫我把紅包帶過去吧。

老宋根本不問沈慶國是否去參加婚禮就托他帶紅包,這讓沈慶國的鬱悶疊加。可老宋畢竟是他頂頭上司。沈慶國隻能點頭。他走出辦公室,捏了捏老宋的紅包,估計有1千塊。隻好忍痛裝了個800的。唉,純屬意外傷害。他明顯感覺出,老譚邀請他參加婚禮,純屬摟草打兔子,捎帶的。

沈慶國揣著兩個紅包,打算到了婚禮現場簽個到交了紅包就走,方便的話給老宋帶回一包喜糖,證明完成任務了。雖然他很不喜歡老宋,一日腹誹三到五次,但麵子上還是把他當老板對待的。他早已不是憤青了。

哪知走到酒店門口,他正在新郎新娘那幅像電影海報一樣的巨幅照片前咋舌呢,就被幾個同學給揪住了。原來這老譚還真是請到了他們班上的好幾個同學,其中還有女同學,女同學裏還有個他暗戀過的,牽手未遂的。讓他驚訝的是,這女生還那麼好看,那麼優雅,含著笑意看他,讓他邁不動步子,就一屁股坐下來。

馬上就有同學說,呦嗬,我們班幾次聚會你都不來,人家班同學的兒子結婚你倒來了。真過分!另一個說,他是故意躲我們呢,怕我們找麻煩。沈慶國自知理虧,隻好坐下來喝酒。

盡管沈慶國一再聲明自己是開車來的,也抵擋不住同學們的大肆進攻,同學是什麼?同學就是那個讓你難堪你也不敢發作的人。“喝醉了叫代駕,嚇唬誰啊。”幾個同學一邊輪番灌他的酒,一邊肆無忌憚地對他進行嘲諷調侃加忽悠。大家都知道他在省府就職,還是個處長。平日裏敬而遠之,這種場合正好宣泄。他們查他抽的煙,查他戴的表,還查他腳下的皮鞋,有個女生居然把他的襯衣領子都揪出來看了商標。

“我們替組織分下憂哈,幫著審查一下。”這是提議的。

“對對,看看我們班的貪官達標沒有。”這是附議的。

“還行,還有墮落的餘地。”這是作結論的。

沈慶國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任他們折騰。想當初畢業時,他們充滿理想豪情萬丈,想靠著自己的奮鬥讓這個社會變得更美好,更公平,更正義。可是現在,已經降低到隻要不成為階下囚就好了。沈慶國心裏拔涼拔涼的,也就半推半就地喝了不少酒。

等他好不容易抽身離開婚禮時,已是下午3點多了。幾個男生上了麻將桌,不再糾纏他。

可他剛走出酒店想打電話叫個代駕,那個牽手未遂的女生就跑出來叫住了他:哎,一起走吧。我也有事要回去。

沈慶國無法拒絕,其實是有些竊喜。

女生轉而又說,別坐車了,咱們一起走走路吧。

事後沈慶國反省,那天的事雖然前期都屬意外,這一步卻不能算,這一步暗含了他的主觀意誌。如果當時他心腸硬一硬,臉拉一拉,不答應女生一起走,直接回家就沒後麵的事了。

可是,誰能拒絕這一步呢?本來就喝了酒,情感如沸騰的雞湯,甚至是鴿子湯,滋養著一顆無法淡定的心,加上這女生依然好看,一襲黛色的連衣裙,勾勒出她豐滿而不臃腫的身材,目光依然幹淨溫和,牽引著他的心。大學裏,沈慶國在心裏稱她為安琪兒,因為她恰好姓安。但他至死不敢表白,眼睜睜看著她畢業走了。後來聽說,這女生曾在其他女生麵前說很欣賞他的,他後悔不迭。後來又聽說她出國了,去了美利堅。隔著大洋大海,他以為永遠見不到她了,卻不料她就這麼不經意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所以當女生安提出要跟他一起走走時,沈慶國就不由自主地說,好啊,我也正想走走呢。

他在心裏給自己找的理由是:現在滿嘴酒味兒,回家肯定被老婆嘮叨半天。走回去的話酒勁兒差不多就過去了。

於是乎,沈慶國就和女生安一起走了。

一個城市無論多麼擁擠嘈雜,總會有幾條僻靜的小街,可心可意,或者說讓人心猿意馬。從酒店出來,沈慶國和女生安就彎進了這樣一條小街,人很少,沒有沿街的店鋪,卻有樹陰。安安靜靜的,甚至憂憂鬱鬱的,很適合走路,兩個人一起。

最初的一段,兩個人無話。一般來說,男女在一起,話特別多和一句話不說,都潛伏著事故苗子。沈慶國無話,是覺得自己不能去問她的家庭,也不想談工作。若繼續懷舊,又怕女生安誤解。如果說今天參加婚禮有什麼收獲,那就是遇見了她。那一刻他止不住地咧嘴笑了笑,暗想,800元的意外傷害有補償了。

沉默了一段路之後,沈慶國終於開口說,我聽他們說你出國了,還以為再見不到了呢。

女生安說,我回來好幾年了,出去讀了個博士。

女生把博士二字說得輕描淡寫,沈慶國誇張道,哇,好厲害。美國博士。那,沒嫁給老美?

女生依舊輕描淡寫地說,嫁了,又離了。

沈慶國有些尷尬,哦……真沒想到今天遇見你。你跟這個老譚,很熟嗎?

女生安說,也不熟,畢業後就見過一兩回。他跟我說,我們班好多同學都要來,我就來了。還說你也要來。

沈慶國心裏很熨帖。他看了安一眼說,你幾乎沒什麼變化。還是個大美女啊。

安笑說,你現在也會討女人的好了?

沈慶國說,怎麼,我以前不會嗎?

安笑笑,又說,不過你也保持得挺好。居然一點兒沒發福。

沈慶國本想說,我那時不苟言笑是假象,因為暗戀你,在你麵前大氣不敢出。可他不能說。以他目前的狀況,可是無心無力無暇去發生什麼情事的。還是省省吧。

沈慶國說,我喜歡運動。遊泳,打籃球,登山。

女生安忽然道,你知道嗎,我每次看到有貪官被揪出來,就會下意識地想到你。生怕你的名字某天出現在報紙上。

沈慶國瞬間被感動了,一來她竟然會惦記自己,二來她還這麼單純。但他嘴上卻滿不在乎地說,哈哈,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出事的。再說就算我出事了,也沒資格上報紙啊。我才多大個官兒,還不如當初在學校裏的官大。哈哈。

沈慶國為自己突然冒出的幽默大笑起來。可不是,他在大學裏是校學生會主席呢,現在隻是個副處長。

女生安也笑道,有一回我們編室主任的老婆帶女兒出國旅遊去了,我們主任說,哇,我成裸官了。我們都笑死了,說你哪裏夠得上裸官?裸小吏而已。

兩個人一陣調侃樂嗬,氣氛輕鬆起來。

嚴肅的話題是女生安引起的。她忽然很突兀地說,現在你們這些當官的,是不是沒有一個不貪的?

沈慶國愣了一下,然後也很突兀地說,胡扯,我就不貪。

女生安笑笑,當然是不相信的那種笑:剛才他們幾個說你,是屬於比較謹慎的那種,不張揚的那種。

沈慶國有些急了:這不是謹慎不謹慎的問題,我是真的不算貪官。當然,剛才已經說了,我算不了神馬官,小吏而已。但我的重音不在官,在貪上。我真的不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