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刻遲早要來。其實我早有預感,從見到覃虹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早晚會這樣。我不僅早就預見了這一刻的到來,而且還預見到了隨之會發生的那一幕:覃虹仍然會從我身邊走開,而我也很難放棄已有的生活,包括家庭、公司以及那個熟悉得有些厭倦了的朋友圈子。預見是一回事,能否把持住自我盡量減輕傷害,這卻是另外一回事情,不然,每個人都可以根據相命大師提供給我們的那張“路線圖”而生活了。人是一種非常奇怪的動物,熱戀中的情人尤其奇怪,比方說我和覃虹,在我沒有見到她時,她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在我見我到她以後,其他的人就集體消逝了,再往後,她走了,我深深感覺到自己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不論我在哪兒,我都感覺那裏是世界的盡頭,屁股下的那把椅子是世界盡頭的椅子,那張床也是位於世界盡頭的床,那條路呢當然也是通往世界盡頭的路,而覃虹就在路的那一端,於是絕望,灰心喪氣,於是懊惱,我被這樣一些無法控製的情緒裹挾著,直到再次見到她,此時,世界突然變得狹小起來,到了最後甚至容不得兩個人錯開,於是我們麵對麵凝視對方,直到感覺乏味……
這就是我多年以前曾經預見過的結果,無論是與楊芬、朱鵑,還是與馬莉莉,都一樣,都與我和覃虹這近一年的處境大同小異。
冬天時節,覃虹再次選擇了不辭而別。
我記得她走那天,空中飄拂著類似於眼前這樣的雪花,區別在於,眼前道路兩旁白雪皚皚,而那天的武漢並沒有被雪花覆蓋起來,不過那樣的雪景對於連續三年沒有見到過下雪天的武漢人來說,已經足夠奢侈了。大清早,我被窗外的陣陣尖叫聲吵醒了,翻轉了一下身體,習慣性地將右臂朝枕頭那邊摸索過去,結果摸到了一片涼意:覃虹不在床上,這麼早,她會去哪兒?我一骨碌坐立起來,探頭朝外麵喊了聲“覃虹!”,沒聽見應答,我趿拉著拖鞋走出臥室,看見客廳裏麵也沒有人,廚房、衛生間也沒有。這就怪了,我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點起一支煙吸了幾口。這是我專門為覃虹買的一套單身公寓樓,麵積不大,但裏麵家具一應俱全,那段日子我們都住在一起。
抽完煙,我走到窗前,將羅馬簾唰地拉了起來,一瞥之下,我馬上呆住了。下雪了,真在下雪!
“覃虹,下雪了!”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這才想到她不在房間裏。這樣看來,她大概是去戶外看雪景去了。這家夥,居然也不叫我一聲,我嘀咕著,趕緊去梳洗了一下,然後穿戴齊整,還特意戴了頂絨線帽,衝下樓來。
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路邊的懸鈴木上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膜,許多孩子在草坪上玩耍,蹲在草地上仰臉望著天空,任由雪花落在他們紅撲撲的小臉蛋上。我沿著馬路溜達,四處搜尋覃虹的身影,當我繞公寓樓走了一圈,走到大門口時心裏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我立即轉身朝我們的那個小巢跑去,打開門,我徑直去了衛生間,察看了一眼梳妝台,我看見平時覃虹擱放她化妝用具的那個小平台上空空如也,接著我衝進臥室,拉開掛衣櫃門,見到裏麵這剩下了一些空衣架,由於用力太猛,那些衣架搖擺著發出一陣嘩嘩的響聲……
覃虹走了。
我抱緊腫脹的腦袋回到沙發上坐下,哆嗦著點燃一支煙。懷著最後一點希望,我的目光掃過光滑的餐桌、茶幾、鞋櫃,任何可以置放一張紙條的地方都沒有放過,最後我來到臥室翻箱倒櫃地找了半天。沒有,覃虹走了,連一張小小的紙條也沒有留給我。
我著涼了,不停地打噴嚏,到了中午流起了清鼻涕,到了晚上咽喉腫疼起來,接著額頭也開始發燙。我當然是不會去看醫生的,自打楊芬幾年前住院動手術之後,我就非常厭惡醫院的氣味,除了消毒水的氣味,還有作為一具肉身的挫敗感。在我看來,肉體的挫敗感有時比精神上的挫敗感更令人難以忍受,當你躺在白色的床單上,看著那些穿白色大褂的醫生護士在身邊走動,你會覺得生命毫無意義,不僅沒有價值,而且連一絲尊嚴也沒有。所以,我若生病,就自己買藥吃。好在我還年輕,除了胃部偶有不適,或為數不多的感冒外,基本上都可以靠自身的體質挺過來。每次挺過以後,我都要暗自得意好久:瞧,我還是強大的吧。
我找了幾粒銀翹片吞下,然後不停地喝白開水,不停地撒尿。我相信,喝水才是治愈感冒這類小疾病最好的藥方。我昏頭脹腦地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除了起來找水喝和上廁所外,我都在蒙頭大睡。其實,我並沒有熟睡,柔軟幹燥的羽絨被套裏存留著覃虹身體的氣息,那是混合著香水、汗水、精液和經血的氣味——幾天前,覃虹來例假了,我們拚命克製盡量避免過分親熱,可是最終還是沒有克製住。是覃虹主動要求做的,她說,平時都用避孕套,你不喜歡,現在你可以不要那東西了。說著,她使勁將我拉過去,讓我進入了她。雖然她事先在屁股下麵墊了厚厚的一塊折疊過的毯子,但仍然有少量的血水滲透過去浸在床單上麵。我會洗的,她咯咯笑道,等我例假完了後就洗。結果,她沒洗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