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為什麼不告訴我有家長會?”
詹國英蹲在閣樓外的天台上問我。
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了幾隻破水桶,裝上工地邊上的池塘裏挖回來的塘泥,在裏麵種了些蔥和蒜。才兩個星期,蔥頭上就長出細細的的葉子來。水珠灑在上麵,有風吹過,蔥葉便和水珠一起微微顫抖。詹國英似乎很喜歡看它們吸飽水的樣子。澆水的時候專注地看著,嘴角帶笑,目光十分柔和。
我不說話,甩下書包,仰頭躺倒。
“你不說我也知道。”他走進來,放下戳了幾個小洞用來灑水的飲料瓶,仿佛是在挑釁我似的,“老子去,你當心。”
我這才想起來王叔說過他的兒子也在二中,他應該是從王叔那裏聽來的。
他大概是被我的態度惹怒了,抄起掃帚一手插腰大罵:“老子哪裏對不起你了?老子給你地方住供你吃喝,天不亮就給你做飯,你哪裏不滿意啊?還要拿屁股對著老子啊?”
我想反正他不會真的打我,就拿枕頭擋住臉。
腳底一涼,鞋被脫了。有隻手抓住了我的腳踝高高拉起——
“啊——哈哈哈——”
草編的掃帚從腳底板撓過去,我狂笑,眼淚直飆,屁滾尿流。
冷戰失敗。
開家長會那天,詹國英起了個大早收拾洗頭。他的頭發已經比剛回來的時候長長了許多,他趁著頭發還濕的時候梳到後麵,弄成了個整整齊齊的大背頭。我刷完牙一看,他居然不知道從哪裏搞了一套西裝來。白襯衫,黑西裝,黑皮鞋,連皮帶都有,全副武裝。我仔細看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叔叔的衣服。
“走。”
一陣風就不見了。我還沒見過詹國英這樣大步流星地走路的樣子。
開家長會的時候家長坐教室裏,我們都得在外麵等。大家喜歡趴在窗戶上看被點名批評了。我向來不愛湊熱鬧,遠遠靠牆站著。過了一會兒,不知怎麼的,我們教室外麵的人越來越多,別班的人也過來了,一大堆腦袋擠在一起也不知道在嘀咕什麼。
“後排,最裏麵……”
“那個,就是那個!”
後排最裏麵不就是我的座位?原來他們是在看詹國英。
好吧,這群鄉巴佬沒見過勞改犯,我不跟他們計較。
突然有個女生喊:“哎哎好帥!”
我無語。
自由活動時間,我衝進教室去。詹國英正在翻我的書桌。我二話不說,把他的手從桌筒裏扯出來,“幹什麼?”
“看看,看看都不行?”
“不行!”
詹國英拍掉我的手,失望地搖頭:“你的作業全都不及格……”
“就沒及格過!”
詹國英手放在桌上敲了陣,起身,把我按在椅子上。
“我去找你們老師。”
8
也不知道詹國英和班主任說了什麼,家長會一結束,她就把我換到前排去了。
我和詹國英一起回家,走到校門口,忽然有個油光滿麵的大塊頭斜刺裏衝出來,一把摟住了詹國英的肩膀。
“哎喲這不是英哥嗎,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不打個招呼啊?”
詹國英愣了半天,那人又說:“我是趙中華啊!忘了?我們——”大塊頭的目光忽然從我臉上掃過去,“這是你兒子?”
“趙中華。”詹國英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趙中華卻似渾然不覺,肥肥短短的手在我的腦門上摸了一把,“身體好點沒?”
這回輪到我愣住了。我隱約記得以前好像是常常生病的樣子,但這家夥又是怎麼知道的?
詹國英半垂眼簾,目光閃爍。
“早好了。”
趙中華嗬嗬笑:“好了就好。”說著就這麼攬著詹國英的肩膀往一輛私家車走過去,“走走走,這麼多年沒見,兄弟要給你接風!”詹國英被他拖得險些摔跤,回頭對我說:“你,自己回家!”
詹國英一直到很晚才回來。頭發全亂了,身上一股白酒味,腳步踉蹌。虧了他還記得要把叔叔的西裝脫下來掛好。我問他:“你朋友?”
他“砰”地仰頭躺倒,口齒不清地說:“好多年沒喝酒,不行了。你們喝,你們喝。”
兩眼一閉,鼾聲震天。
第二天準時爬起來煮麵條,去上工。
後來趙中華常常出現,有一次還買了一隻燒鴨一瓶酒跑到我們的小閣樓裏來。詹國英把小飯桌搬到天台上去,我們吹著夜風吃晚飯。趙中華滔滔不絕地說他們以前認識的人,發財搬家的,欠一屁股債逃跑的,生病死了的,什麼樣的都有。詹國英一直靜靜地聽著,趙中華最後總結陳詞,“就你啊,還是老樣子。”
“你不也還是老樣子。”
“對了,這地方我記得,以前你們家不就是在這的嗎?”
詹國英抬起眼簾,茫然地望向四周,“好像是吧。”
趙中華歎息:“可惜了。你那房子賣得太早。零七年這一帶拆遷,賠的錢不少。”
我啃著鴨腿,也跟著四處望。我們家以前在這裏?我也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但是——
我問詹國英:“為什麼賣房子?”
詹國英沒說話,趙中華瞪我一眼:“吃你的肉,小孩子別東問西問。”
說著又去問詹國英,“裏麵怎麼樣啊,有沒有人欺負你?你行啊你,表現不錯啊,我記得那時候是判了二十年,你十年就出來了……”
我豎起耳朵。詹國英撇撇嘴,“就那樣。”
轉眼就到端午。爺爺叫詹國英和我去叔叔家吃飯。不好空手去,詹國英買了點魚和蝦,又去藥店買了些補品,讓我提著。嬸嬸見了,怪他說:“你有這個錢還不如直接買點藥。爸爸前幾天犯病,去醫院,花了不少。”
詹國英問爺爺的醫藥費用了多少,嬸嬸支吾著說了一個數字,他把身上的錢全都掏了出來:“我來付吧。剩下的我過兩天給你們。”
爺爺抽著水煙,突然說:“哪有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