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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時我被周之信踹醒。這小子得寸進尺,居然自己跑到我地盤上來了。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沒學過嗎?
我開始考慮把他直接打包扔上輪回渡船的可能性。
周之信氣勢洶洶:“你昨晚去哪了?我到處找不到你。”他說著把我拽到了外麵。
得,外頭竟然還在下雨。
雨點打在草木葉上,滴滴答答,聲音不算太大,卻充滿了整個天地。
我在墳頭上上攤平。“找著了嗎?”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昨晚開始下雨以後,我心情一直都有點低落。
他挺直腰杆出現在跟前:“找著值班表了,那晚值班的隻有一個人,我看了他的照片,認不出來究竟是不是殺我的那個。所以就想找你看一看,你好歹見過那兩個人,說不定能想起來。”
我勉為其難,探進他的回憶。
在他的記憶中重現的照片有些模糊,我還是認了出來,這人正是那晚扛鐵鏟的那個。
我點頭:“是他!找到他就能找到另外一個了!快去給警察托夢,等他們把案子破了你就可以去投胎了!”我激動得語無倫次,上帝啊,佛祖啊,我的小山穀就要恢複寧靜了!
然而周之信沒有什麼欣喜的表情,反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就好像是突然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又是震驚,又是茫然。
我朝他吹口冷氣:“喂!你怎麼了?想什麼哪?”
他終於回過神來。我隻得重複一遍:“我認出來了,值班的那個就是殺你的人。趕緊去告訴警察吧。”
他還有些迷糊,“哦……是嗎?”
我踹他:“去告訴警察!”
這家夥,事到臨頭怎麼就犯傻了?那不成回來的路上遇到什麼妖魔鬼怪嚇壞了?可是想想他剛才跑來叫我的那個興奮勁,怎麼看都不像啊……
他用力晃了晃腦袋,眼神終於明白了些:“好,我們這就去。”說著拽住我就要飛。我死死抱住一棵狗尾巴草,“喂你搞清楚!我說的是讓你自己去,不是我跟你去——”
昨晚為了甩脫那些蛉蟾實在是飛得太累了。好容易掙開了他的手,我一溜煙鑽到一個花苞裏去。
他在外麵叫:“你不和我一起去?”
“你不會自己去麼。我下雨天心情不好。”
他的聲音放軟了些:“但是我不會托夢。”
我:“……”
我在網上泡多了,知道現在的人管這種一遇上不懂的事情就找人幫忙的人叫伸手黨,還喜歡管好心幫助伸手黨的人叫聖母。在這裏,聖母這樣美好的詞也帶了戲謔的貶義。
我從那花苞裏鑽出來時,隻覺得自己頭上放射出了一圈聖母的光芒。
半個時辰之後。
周之信在我身側飄啊飄,問:“為什麼不走電線?”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熱心終於感動了他,我發覺他的態度突然好了很多。以前總是擺著一張臭臉,現在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柔和了,語氣仿佛在哄鬧脾氣的小孩。
身體要是還在,皮膚上一定已經爬滿了雞皮疙瘩。
我撇嘴說:“心情不好,走路散散心。反正等警察們都睡著還要一段時間的。”
雨已經小了些。漫天細細的雨絲中間偶爾泄出幾處燈火。燈是暖的,火是暖的,然而也是辟邪的。我將永遠與溫暖絕緣。
周之信也在看,神情中流露些許豔羨。
我催促他:“快走。”
他忽然好奇地問我:“你從一開始就叫我去投胎,你自己為什麼不去?”
我被他問住了。
為什麼不去呢?為什麼不去?為什麼?
為什麼?
我老實回答:“不知道,我想不起來了——我死了總該有一千年了罷?”說完了笑:“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呢,那天告訴你的時候,還特地飛下去看了一眼墓碑。”
他放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說:“剛才我給你看我的記憶的時候,也到你的記憶裏麵轉了轉。”
我勃然大怒:“誰讓你偷看我的記憶的?”
他哧溜一下轉到我跟前:“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呃,不小心看到的……”
哼,窺探別人的記憶這種事也會“不小心”?他當我頭一天做鬼哪?
我索性什麼話都不說了。據說沉默是對付無賴的最好辦法。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略帶抱歉地問:“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當然是真的。”
那時候的我想必是有著深重的怨念的。我努力在自己的記憶裏搜了一遍,然而承載著我所有的過去的那個地方,已經什麼都不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