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敦]
氣氛稍稍有些緊張。
陳媛媛妝都卸得不利索,除一隻耳環便除了半分鍾,磨磨蹭蹭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異樣唐寶明也察覺出來了。酒會上陳媛媛插空找到機會和總理聊了兩句,要在平時早就把談話的內容嚷嚷給整個領事館的人聽去了,哪有這麼安靜的道理。唐寶明倒是願意做她的互動聽眾的,一來一往地耗時間也耗了小半輩子了;她突然一言不發,唐寶明失去慣性,連手都不知道應該放那裏。
隻好推說熱,到陽台上透透氣。
熱倒是真的熱。休斯敦的熱是濕的,悶得人汗也流得不痛快,皮膚上永遠沒個幹的時候。唐寶明的母親倒是早想到了這一層,想托人把他調到紐約去,說你好歹在紐約住過,氣候也習慣些。唐寶明堅持著要來,他們就為這個又僵了幾個月。陳媛媛少不得多有怨言,但那也隻是私下裏說得出口;和洋太太們寒暄,她便換了誠摯的口吻,我愛這美麗的城市!那姿態,連唐寶明這外交奇才都要佩服她。
陳媛媛幽幽歎了口氣,要在空氣裏撕個裂縫似的。唐寶明倚在欄杆上,那聲歎息經過層層的稀釋,到得他耳朵裏時已細若遊絲。其實隻要他肯好好過去問一聲怎麼了,陳媛媛不見得會不領情。可憑什麼要他哄小孩似的哄著個大人呢?唐寶明心一寒,他到底是不愛她的。
所以妥協的是陳媛媛。她叫他,早些睡吧,明天一大早還要到休斯敦大學去。
是了。唐寶明想起來。邀請函是總理訪美之前就送來的,龍飛鳳舞地署著“辛西亞顧”,請他去給曆史係的學生們講解建國後的中國史。他拿著那張邀請函的手顫抖著,沒有半秒猶豫就接受了。這邊李媛媛又接著提醒他,別忘了跟顧小姐要個簽名,維維可崇拜著她呢,口氣裏半是酸溜溜的不忿半是得意的幸災樂禍。她常說唐寶明是個不鏽鋼保溫杯,摸著外麵不知道裏麵是冷是熱,但是她的話也沒當得成溫度計;唐寶明虛應了一聲就鑽到書房裏去了。為了這麼件事就整晚惶惶然,唐寶明換了旁觀者的位置打心底裏替陳媛媛不值。
雖然準備了四個小時,唐寶明在中國現代史上還是沒有多大發揮的餘地,畢竟什麼該講什麼不該講都是板上釘釘規定了的。學生們尖銳的問題接二連三,他左支右絀地應付著,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緊張歸罪到顧夕身上。她正對著他,遠遠隔著煙波浩淼的八年,隔著一張講台和三排學生,翹著似笑非笑的嘴角,目光坦坦蕩蕩地直射向他。
唐寶明看出來了。她平靜如水,沒有什麼話要說,沒什麼事要問。若無其事原來是最狠的報複。
於是萬箭攢心。連掌心都似被利刺透穿。
一個結了滿頭小辮子的女生替他解了圍,她大聲問,請問中國的外交官都像唐領事這樣又年輕又英俊嗎?
唐寶明抓住救命稻草,用標準的唐氏笑臉回答,歡迎這位小姐到中國領事館來參觀,相信您銳利的眼光能幫助您做出正確的判斷。
一個身上不足三尺布料的女生站起來問他,我可以約會你嗎?
唐寶明一本正經地說,稍後我會把我夫人的聯係方式留給您,我的行程由她安排。
學生們笑翻過去,顧夕撐著桌子艱難地站起來維持秩序,請大家不要提和今天講座內容無關的問題。說完,朝唐寶明眨了眼睛抱歉地笑。
這笑縹緲得不像真的,她的生命仿佛已經被什麼東西掏空了。唐寶明怔住,顧夕,你究竟怎麼了?
[紐約]
後來唐寶明自我開脫的時候這樣想,又不是我自己願意愛上她的,如果能不愛就一定不愛了。
但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所以這樣的描述比較接近事實。唐寶明,著名女外交家章雲林的獨子,在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國際法碩士的第二年,愛上了好朋友顧晨的妹妹顧夕。
至於最開始的那一瞬間,唐寶明現在想起來都要皺眉苦笑。當時顧夕因為在反戰遊行中和警察發生衝突被拘留,而她的家人都在洛杉磯,所以顧晨托了唐寶明到警察局去保釋她。顧夕剛放出來的樣子簡直慘不忍睹——頭發亂糟糟地糾結成條,臉上油彩寫的“NO WAR”花成一片慘綠,外套上的扣子掉了兩個,白球鞋被踩成黑色的,最要命的,是身上還散著爛雞蛋的惡臭。唐寶明想起來顧晨曾說,她揚言如果共和黨參議員大衛格蘭特支持在巴爾幹半島動武她就丟他一腦袋的臭雞蛋,看來她成功了。
出於禮貌,唐寶明強忍著嘔吐的欲望不捏鼻子也不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