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這個夜裏,艾楠平生第一次摟著小孩子睡覺,心裏仿佛充盈著一種做母親的感覺。她撫摸著麥子的頭發,看著她長長的睫毛和可愛的小嘴唇,這小女孩怎麼看也不像是山中的孩子。
攝影家說這孩子像個精靈。他說看她的眼睛就與一般小孩子不同,那忽閃忽閃的眼睛裏仿佛什麼都懂得似的。艾楠要攝影家解釋一下,麥子是不是他曾經在北邊院子裏看見的小女孩,攝影家說有點像,又有點不像。他說也許小女孩都長得差不多,他不太分得清楚了。但穿的鞋子不同,麥子穿著塑料涼鞋,而他看見的小女孩穿著紅布鞋。
和攝影家一起趕過來看稀奇的徐教授證實說,麥子正是他和劉盛第一次進山時看見的小女孩。當時他們進一戶山中人家討水喝,看見一個老太婆在搖著手搖紡車紡線,這小女孩就坐在門檻上。隻是後來返身去找遺忘在那裏的水壺時,卻連那戶山中人家都找不著了。至於這小女孩究竟從何而來,徐教授搖頭說不好判斷。
蕨妹子的看法很簡單,這是一個棄兒。她說那個帶小女孩在路上搭車的婦人就是有心要將麥子送給艾楠的。艾楠問,那婦人和麥子搭車的地方叫還魂穀,是不是?蕨妹子說是的,據說走夜路的人在那裏會遇到有人向你討錢,或者討衣服穿;有時會聽到哭聲或笑聲。但還沒聽說過大白天有鬼魂出來搭便車的事。蕨妹子很同情地看看麥子,抱起她還在她身上捏了捏。後來她悄悄對艾楠講,這孩子挺乖的,我看不像是鬼娃。
艾楠將麥子帶回住地後,在眾人的注視中麥子顯得膽怯,她緊偎著艾楠,像任何孩子偎著母親一樣尋找著安全感。
劉盛不知何故又去看他老爸的墳去了。他回到院子的時候,看見這一堆人圍著麥子,心裏吃了一驚。艾楠對他講了發現麥子的經過,劉盛蹲下身對著麥子說:“麥子,還認得我嗎?”
麥子一下子躲到艾楠的身後。劉盛說這孩子怎麼總是懼怕他。在山中人家看見她時,劉盛走過去叫她,她也是一轉身便跑進屋裏去了。
夜裏,艾楠、劉盛和麥子共住一屋,麥子對劉盛的懼怕更加強烈,劉盛隻要一對她說話她就往艾楠身後躲。該睡覺了,她哭著不上床,還不時瞅一眼已躺在床頭的劉盛。
“艾楠,你出來一下。”劉盛走到門邊叫道。
艾楠和劉盛到了院子裏。劉盛說:“下午人多我不便指責你,這孩子你就不該帶回來。你難道想收養這孩子嗎?”
艾楠說那倒不一定,隻是見到這孩子時覺得挺可愛的,她現在無依無靠,總不能將她丟到外麵去喂狼吧。
“帶她幾天倒沒什麼。”劉盛說,“但這孩子很怪異,我總覺得她像個小妖精。”
“怎麼,她不理你就生氣了麼?”艾楠低聲說,“這孩子怕生,過幾天就好了。”
“怕生?她怎麼就那樣貼你?”
艾楠笑了,說這也許就是緣份吧。我命中該有兩個孩子,現在都沒有了,所以老天要給我補償。你看麥子,長得一點兒不像山裏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如果出生的話,也許長得就這樣乖巧。
劉盛說你又胡思亂想了。艾楠說當初你不叫我去引產,我們的孩子真的這麼大了。劉盛說是我叫你去引產的嗎?你自己不是也願意?別總拿我出氣。
艾楠和劉盛的談話結果是雙方都生了氣。劉盛說我沒法住在這屋裏了,總之院子裏現在空房間很多,我另住一間吧。你喜歡這鬼娃就和她呆在一起,不過小心她要了你的命。
劉盛住到另一間屋裏去了,小女孩頓時輕鬆起來,她趴在枕頭上說:“我要跟媽媽睡覺。”
“叫我阿姨。”艾楠再次糾正她說,不過心裏卻升起一種甜蜜的感覺。這孩子真是奇怪,怎麼總是叫她媽媽呢?
麥子很快就睡著了,這也讓艾楠感到奇怪。一個小孩子到了陌生的地方,居然能睡得那樣安穩。
這孩子懼怕劉盛是明擺著的,可劉盛並沒有嚇唬她呀。艾楠躺在麥子身邊左思右想,突然記起了曾經做過的夢———劉盛將麥子倒提在空中,正往一口水缸裏放下去。
艾楠的心跳突然加速。不可能!劉盛不可能這樣做。那個夢真是荒唐透頂,劉盛溺死麥子後,又手拿繩索要來勒死她!
艾楠默默地想著現實與夢境,眼角不禁有了淚珠。她轉臉看著熟睡中的麥子,用手輕輕撫了撫她可愛的小臉蛋。
這天夜裏,艾楠又夢見了醫院的手術室,好幾張戴著大口罩的臉從空中俯瞰著她。突然,一雙戴著膠皮手套的手捧著一個嬰兒伸到她的麵前說,看看你的孩子吧。她抬眼看去,這孩子正是麥子,她的身上和那雙膠皮手套上都粘滿鮮血。艾楠伸手去接孩子,可那人轉身就將孩子抱走了。她跳下手術台追過去,門已被鎖死了。室內空無一人,她絕望地哭叫著說,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艾楠從夢中哭醒時,感覺有一雙小手在擦她的眼淚。她睜開眼,看見麥子已醒了,正伸出小手在她臉上輕撫。
“麥子,快睡吧。”她緊緊地摟著這孩子說。
第二天一早,所有的人都還在睡覺,艾楠和麥子就已經起床了。她們幾乎是同時醒來的。艾楠轉動了一下眼睛,感到頭腦異樣的清醒。有鳥鳴聲從窗外傳來,早晨的美好讓人興致勃然。艾楠剛想起床,麥子便開口了:“媽媽,我要起床。”
這一次,艾楠沒有糾正她的稱呼。她俯身對麥子說:“乖孩子,那就起床吧,我們去鎮上吃早餐。”
有時候,人可以很快做出重大決定,艾楠在這個早晨就突然決定將麥子看做自己的孩子了。她決定收養她,盡管她來曆不明人鬼難辨艾楠也不在乎了。
艾楠帶著麥子走出療養院的重重院落,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打在山坡上,整個山野生機盎然。艾楠問麥子,你會唱歌跳舞嗎?麥子說不會。艾楠就在山坡上教她跳起舞來。
“小燕子,飛呀飛……”艾楠一邊唱一邊跳起舞來,麥子跟著她比劃。晨風從山野而來吹動著她們的衣裙,一隻雌燕領著一隻雛燕翩翩起舞。
艾楠帶著麥子走進鎮來的時候,萬老板對著屋簷教訓他的那隻黑貓。這鬼貓整夜都在屋頂上穿來穿去,時不時地發出那種叫人害怕的神秘叫聲,搞得萬老板睡不好覺。“你這畜生,瘋了是不是?”
萬老板仰頭罵道,“就知道整夜鬼叫,難道這裏還要出什麼事?”
萬老板正罵著房頂上的黑貓,轉頭看見艾楠牽著小女孩來了。過了一整夜,這孩子還沒有消失?萬老板昨天在心裏認定這鬼娃在夜裏就會跑掉的。
艾楠和麥子興致勃勃地吃著早餐。萬老板在旁邊試探性地問艾楠:“這孩子,你準備收養她嗎?”
艾楠笑著點頭。“這孩子太乖了。”艾楠說,“我要將她養大,給她一個好前途的。”
萬老板心裏“格噔”一下,他知道這種時候任何勸告已經無用了,鬼魅迷人之後是走不出來的。他默默地注視著這對奇怪的母女,心裏想,但願她們平平安安不出怪事就好了。
萬老板進了他的房間,再出來時手上拿著一根細細的紅繩。
“我送麥子一個禮物。”他說,“將這紅繩拴在手腕上,就會走好運的。”
艾楠迷惑地望著萬老板,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麥子卻不拒絕,伸出小手讓萬老板將紅繩拴在了她的手腕上。
“好看嗎?”萬老板眯著眼問。
“好看!”麥子高興地回答。
事後,萬老板告訴艾楠,拴上這紅繩是為了讓麥子不再消失。這本來是挖人參時用的辦法。這孩子也一樣,挺精靈古怪的,拴上紅繩後她就留在人間了。
艾楠對萬老板的話將信將疑。不過麥子手腕上拴上紅繩後也確實好看,像一種別致的裝飾,艾楠也就不反對這樣做了。
返回療養院的時候,山坡上的幾隻紅蜻蜓引起了麥子的興趣,艾楠便替她去捉,追逐中不知不覺到了療養院附近的那一片墳地,麥子望著墳堆問:“這裏麵的人會出來嗎?”
艾楠吃驚地想,這孩子也知道這下麵是埋著人的?“不會出來。”她有點慌亂地答道,“他們都到天上去了。”
“天上?”麥子又問道,“有沒有媽媽帶著他們呢?”
這句頗帶滄桑感的話由一個3歲多的小女孩天真地說出,引得艾楠想起自己的母親,以及母親的母親,她對著天空悵然了好一陣子。
45.
劉盛昨夜住在幺哥曾經住過的房間裏。他在床上擺出一個“大”字形,對著屋頂長出了一口氣。麥子的突然出現使他覺得天昏地暗,這個鬼裏鬼氣的小女孩似乎和艾楠串通一氣來排斥他。夜已深了,他朝艾楠房間的方麵聽了聽,沒有什麼動靜,不過他相信要不了幾天艾楠就會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劉盛在這以前從沒相信過鬼魂之類的東西,早年打工時守過兩個月的醫院停屍房也沒害怕過。因為他知道人死後就是一具軀殼,然後就被化為灰燼,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可是,自從被困在風動鎮之後,不可思議的怪事就接踵而至,他開始總以為是艾楠的幻覺,但死嬰卻實實在在地出現了,並且在艾楠的被窩裏躺著。連對風動鎮了如指掌的蕨妹子也驚恐不已,說平生沒見過這樣嚇人的事。所以,當麥子再度出現時,劉盛不得不想這是否是鬼魂變幻的結果一會兒是死嬰,一會兒是活蹦亂跳的小女孩。盡管很難相信這種設想,但迷離的現實確讓人惶恐不已。
不過和艾楠分開住也好,劉盛想,這總比背脊對著背脊睡得自由一些。結婚前,聽人講過婚姻是一個由蜜房變牢獄的過程,他當時一點兒也不理解,現在卻被自己證實了。他為避免這個悲劇作過努力,這就是努力掙錢,因為有數據表明,現代婚姻的不幸80%由經濟緊張造成。到現在,他們經濟上應該沒有問題了,可是,此番遠行卻暴露出他們之間的深深裂痕。這種難以排解的壓抑甚至使劉盛對回到城市、回到公司上班望而生厭。
他悄悄溜出房門去蕨妹子的屋子。院子裏很黑,他慶幸這裏暗掩藏了他的影子。他需要瘋狂,需要遺忘。可是在床上半裸著的蕨妹子卻拒絕了他。蕨妹子說不行,艾楠就住在這院子裏,我覺得對不起她。劉盛有點惱怒地說在野牛嶺你要了我,現在我要你怎麼就不行了?蕨妹子蕩笑了一下說我隻是有顧慮,你要來就快來吧,我其實也想你,隻是做完事之後不許留在我這裏,不然我心裏會不安的。
劉盛歡樂之後溜回房間,為了不引起艾楠那邊的注意,他沒有開燈摸黑上了床,像火山的灰燼一樣很快便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看見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麥子的小腦袋探了進來,他正要喝問,麥子已走進屋來了,這個小女孩臉色慘白,嘴角正淌著一股鮮血。
劉盛在驚恐中醒來,看見房門果然是半開著的,有朦朧的天光透進來。他直直地盯著門開處,突然,真有人在那裏探了一下頭,劉盛一下子出了冷汗,他聲音顫抖地問:“誰?”同時他開了燈。
劉盛的聲音將門外的人影也嚇了一跳。原來是石頭,他進屋來看見劉盛也有些吃驚,你怎麼住這裏呢?石頭說他起來方便時看見幺哥的房門半開著,他想幺哥已經離開這裏了,房門怎麼會開著呢?便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察看,沒想到是劉盛住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