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來自過去的聲音
1、“牙”的岩房
一瞬間,天空變得像正午一樣明亮,不一會兒之後,驚天動地的聲音響起了。
在撼動全身的雷聲尾音消失之前,雨開始下了起來。這是一場大得讓人覺得天空彷佛脫了底似的豪雨。
“……哎呀呀。”護衛官一麵伸手關上了馬車的車窗,一麵苦笑。
“真是傷腦筋哩。要是不把馬車停到岩房入口處的話,可是會淋成落湯雞的喔!”
不過,坐在護衛官對麵的女子卻隻是茫茫然地凝視著緊閉的車窗,對護衛官的這番話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護衛官撥了一下開始泛白的頭發,沉默地注視著女子一會兒,接著便再度對她說:“艾琳小姐,你剛才雖說把馬車停在岩房前麵一點兒的地方就好,不過看這雨勢,還是請車夫把馬車停在岩房入口處比較妥當吧?”
這個時候,艾琳才露出了回過神來的表情看著護衛宮。
“……不好意思,尤哈爾先生,您剛才說什麼?”
名叫尤哈爾的護衛宮露出些微苦笑,又重複了一次剛才說的話。艾琳聽完之後,臉上的表情隨即變得充滿歉疚。
“在這種雨勢下確實會被淋成落湯雞呢——不過,要是讓馬接近岩房入口的話,飼養在裏麵的鬥蛇就會激動起來,所以不能把馬車停在入口旁邊。”
尤哈爾眨了眨眼。“這我知道,可是在這種豪雨中,馬的味道應該不會飄到岩房裏去吧?”
“嗯,不過因為鬥蛇眾很討厭別人違反規範——”
尤哈爾對艾琳的說詞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既然這樣,我們就隻能淋個一身濕了。”尤哈爾這麼說著,然後從腳邊的行李上麵拿起兩頂鬥笠,並把其中一頂遞給艾琳。“可惜光靠鬥笠恐怕沒辦法抵擋這陣雨……”
艾琳接過了鬥笠,隻是即便馬車停了下來,她還是沒把鬥笠戴上,反而輕輕地放在座位上。接著,艾琳用平靜的聲音對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尤哈爾道歉。
“真是非常抱歉,讓您這麼費心,可是因為鬥蛇眾很討厭別人進岩房的時候遮住臉……不過尤哈爾先生穿著護衛官的衣服,我想應該無妨,至於我的話,還是這樣直接進去比較好。”行了一個禮之後,艾琳便打算伸手打開馬車的門,尤哈爾則靜靜地阻止了她,親自壓下把手,將門向外推了出去。
“請。”
“謝謝。”艾琳再次對著尤哈爾低下頭,走進了傾盆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立刻就淋濕了全身上下,不過艾琳卻對爬滿身體、流過臉頰、濡濕頭發的雨水心懷感激——這麼一來,就不會有人知道自己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了。
濕潤的樹木和青草的味道輕輕的撫過臉頰。
在因雨而搖曳的風景中,爬過巨大岩壁上的漆黑裂口帶著異樣的存在感直逼而來,在那條裂口——養育鬥蛇的岩房裏忙進忙出的人們,看起來就像是在巢穴內外來去的螻蟻一般。
尤哈爾從馬車上下來之後,看守著岩房入口的衛兵們便倏地立正站好。
連雨水都衝刷不掉的鬥蛇黏液的甜味飄蕩過來,讓艾琳忍不住一把揪住了衣領。
就在艾琳小心地踩穩腳步,以防跑進岩房時在泥濘的路上滑到的同時,沐浴在眾人好奇目光下的她也拚命地鎖住心門,不讓自己被一擁而上的回憶給吞噬。
可是,鬥蛇那仿佛吹響破裂金屬管的埃格,仍舊宛如幻覺一般在耳朵深處響起——那個二十多年前的遙遠黎明、那個讓自己的人生起了莫大變化的黎明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一同蘇醒了——艾琳不由得簌簌顫抖。
這裏並不是艾琳長大的鬥蛇村,可是無論是入口處的遼闊空地“廣間”,還是裏麵區分成好幾個岩房的構造,幾乎都和艾琳小時候非常熟悉的那個村落的鬥蛇岩房一模一樣。
岩壁上的火把發出燃燒的聲音,人們的影子也在潮濕的岩壁上舞動著。
男性鬥蛇眾們嚴肅的臉上露出警戒的表情,直盯著艾琳看。“廣間”上鋪著草蓆,鬥蛇巨大的屍體就並列在上麵。
已經死亡五天的鬥蛇屍體上,連黏液都已經乾掉了,與其說是生物的屍體,看起來更像是塗了一層膠的木雕。
載著戰士們在馳騁戰場、無論什麼樣的騎兵都能撂倒的可怕鬥蛇之中,身軀最龐大、總是負責打頭陣、破壞敵陣的最強鬥蛇就是“牙”。五天前,這些“牙”被人發現全部死掉了,對於管理托卡拉村岩房的鬥蛇眾來說,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負責調查“牙”的死因和處罰負責人是監察宮的工作,得知“牙”死亡之後,監察官立刻就來到了這個村莊,把負責照顧“牙”的男人綁起來帶走,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大公卻下令延滯處分,並派了新的監察人員過來。
在知道大公派來的監察人員是女性之後,鬥蛇眾們的疑惑更深了。
艾琳將視線從“牙”的屍體上移開,然後走向靠著牆邊站著的鬥蛇眾。
“首領是哪一位?”
一名白發男人稍微動了一下身體,做出了不知是點頭行禮還是低頭的曖昧動作。
他走近看見艾琳瞳孔的顏色,首領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在他開口之前,艾琳就先用平靜的聲音說:“我不是霧之民,我的母親確實是霸之民,不過她已經因為選擇和家父在一起而被放逐了——家父是鬥蛇眾。”
首領的眼睛深處閃爍了一下,大概是在追溯古老的記憶吧?他皺起眉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猛然睜大眼睛。
“你就是那個……阿格村的……”
艾琳點點頭。
並排站在首領身後的男人們之間發出了嘈雜的聲音,年輕人麵露疑色,不過年長的男性全都露出藏不住的驚訝表情看著艾琳。
這裏距離阿格村很近,也有很多人的親戚就住在阿格村。
以前,因為自己負責照顧的“牙”死亡而被監察官治罪,遭處投進鬥蛇沼澤的殘忍極刑的阿格村之女,其實就是霧之民蘇洋。即便上麵下令各方對這個消息三緘其口,在這個村子裏仍舊人盡皆知。
岩房入口處起了騷動。
艾琳回頭,看見一名穿著紅色衣服、纏著粗飾帶的男人走過了兩名行禮的士兵之間。
看見那身衣著打扮的瞬間,艾琳便起了一陣讓她頭皮發麻的強烈憎惡感,她短促地吸了一口氣。
(監察官……)
大概是聽說艾琳抵達才趕過來的吧,他傲慢的臉上透出警戒的神色,快步朝著艾琳走了過來。
這名男子當然不可能是當年為了自保而處死母親的監察官,然而光是看到那身衣服,就讓艾琳反射性地心跳加快了。
艾琳把目光移回首領身上,並用不讓正朝這走來的監察官聽到的音量迅速地說:“我不是為了處罰鬥蛇眾而來的——我來是為了證明‘牙’的死和鬥蛇眾無關,請你務必要協助我。”
首領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
“……我聽說大公的使者來了,人在哪裏?岩房裏嗎?”
在監察官的粗聲叫喚下,艾琳轉過身來。
“監察宮閣下,我就是大公的使者。”
監察官訝異地停下腳步,看著艾琳。“你?”
“是的。”
監察官疑惑地扭曲著臉,威嚇似的又向前走了一步,然而艾琳卻不為所動,隻是靜靜地回望著他。就在監察官張開嘴巴,好像打算說什麼時,護衛官尤哈爾踩著從容不迫的腳步走過來站在艾琳身旁,對監察官點頭行禮。
“你就是亞拉克的兒子嗎?跟令尊真像呢——令尊已經走兩年了吧?”
突然被尤哈爾這麼一說,監察官不由得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不過看到了白發護衛官的腰封繩之後,立刻睜大了眼睛。
“……您、您是‘黑鎧’的……”
尤哈爾微微一笑:“不不不,我已經脫掉黑鎧了喔。畢竟已經這把年紀了嘛!我現在跟在大公身邊,優優哉哉地當大公談天的對象。”這麼說完,尤哈爾便把手放在艾琳的肩膀上。“還有呢,有時候我也當女性的護衛——女性監察人員可能讓人難以置信,不過這位小姐確實是大公委任派過來的監察人員。”
監察宮緊張地眨眨眼:“……那、那個,派新的監察人員過來,是代表大公對我的工作表現有什麼不滿嗎?”
在艾琳開口之前,尤哈爾便搖搖頭:“不是,隻要你沒做什麼虧心事,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你是負責管理和監察鬥蛇眾的,換句話說,你的工作就是人為疏失,不過這位小姐不是來調查人,而是來調查鬥蛇的。”
一麵聽著尤哈爾用柔和的口氣安慰著監察官,艾琳同時心想:這個人果然不隻是單純的護衛。
艾琳聽說“黑鎧”是守在大公身邊的最強武士,而且還是選自大公的親族中最具有智慧和武力的人們。如果尤哈爾過去曾經是“黑鎧”,他也就是和大公有血緣關係的人了。
(……這個人……)
看著這名品格高尚、成熟穩重的男人的側臉,艾琳想道。
(可能是來監視我的。)
會讓身分這麼高的尤哈爾跟著自己,應該就表示大公非常信賴這個男人吧。
對大公來說,自己是必須同時受到保護和監視的存在,即便自己已經深知這一點,但是當實際情況出現時,艾琳還是會被鬱悶的情緒搞得全身緊繃。
艾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甩開這個想法。
再怎麼煩惱都沒用——這是自己選擇踏上的道路。而且,有的事情是隻有踏上這條路才辦得到的。
艾琳重新轉身麵向並列著的“牙”。
※
艾琳是在三天前的早晨受召抵達大公城的。
沒有人告訴她受召的原因,也沒有人給她準備行囊的時間,她就立刻坐上馬車,被帶到了大公城。
看見直聳天際的眺望塔和巨石築成的堅固城牆時,艾琳突然感到一種奇妙的恐懼,彷佛自己渺小的身軀要被壓扁一般。
這座城是戰鬥者的要塞,和真王居住王宮截然不同。那座被鳥囀連連的森林包圍、連城牆都沒有的王宮……
鑽過名師設計的壯麗城門,穿過天花板高得令人屏息、彷佛無止盡般的走廊,再繞過回廊、爬上樓梯之後,頭昏眼花的艾琳才終於抵達大公舒南的房間。
隻不過,艾琳走進的房間卻出乎意料的小。
敞開的窗戶外可以看見高大的拓苛樹梢,白色的小花沐浴在早春柔和的日照下搖曳身姿,更為房間帶來了光亮。
房間裏空無一人,等到引領艾琳來到這裏的侍者退下之後,聽得到的聲音就隻有葉子的摩擦聲了。
就在艾琳呆呆地看著窗外的時候,門扉打開的聲音響起,接著舒南快步走了進來,他的身邊隻跟著一名初老的高挑男子。
“喔!艾琳,不好意思,叫你來還讓你等。”
艾琳聞言之後,趕緊跪在地上,行雙掌和額頭碰地的正式禮儀。
舒南露出微笑,接受了艾琳的敬禮之後,便引她坐在爐火旁邊的椅子上。
舒南仔細端詳了艾琳的臉龐,然後說:“你都沒變呢。”
艾琳苦笑。
“若真是這樣就好了,隻不過年過三十之後,連我都覺得自己變了很多。”
“沒那回事……對了,你已經為人母了哩!兒子健康嗎?”
艾琳的苦笑更深了。
“健康到我都管不動了。”
同時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的舒南笑著點點頭。
“我想也是吧!倘若是虎父無犬子的話,他的未來可就值得期待了。”
艾琳低下頭,接受了這番話。
眼尖的舒南看到了艾琳的臉上閃過一絲陰霾,但是他選擇怱略,繼續說道:“你呢?有沒有因為那道箭傷而背部酸痛啊?”
艾琳搖搖頭。
“謝謝您,托您的福,我沒有碰到那種狀況。”
艾琳為了掩護舒南而受的背傷深及肌肉,所幸並沒有傷到骨頭,因此內髒也都沒有受傷。然而盡管如此,要康複到舉手而不感到疼痛的程度,還是花了好長一段時間。
真王賽米雅和大公舒南都對艾琳想要在卡薩魯姆王獸保育場療傷的願望網開一麵,讓艾琳回到卡薩魯姆。時光飛逝,轉眼十一年的歲月過去了,在時間的洪流中,艾琳戀愛、結婚、生子——生活轉變之大,是艾琳當初連想都沒想過的。
這十年左右的時間,國家也完成了很大的改變。
在寧靜的夏日午後,艾琳有時候會覺得日子說不定就會這麼繼續下去,可是,煞有介事地常駐在保育場警備的士兵身影卻讓她知道,這隻不過是平和的假象罷了。
所以,當大公的使者快馬來到時,艾琳的心中便浮現了這樣的想法:唉,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晨光讓舒南的臉龐更顯清楚,他雖然帶著安詳的表情,不過眼睛深處仍然閃爍著緊繃的神色。大概是睡眠不足的關係吧。暗沉的膚色說明了他藏不住的疲勞。
在降臨之野,舒南的父親被他弟弟殺死,這個弟弟早已對自己扮演的角色有所覺悟,還沒等到製裁來臨,就用腰帶在牢房裏上吊自殺了。據說,無法接受丈夫和兒子慘死的大公妃還因此得到了心病。
在沒有雙親祝福的情況下,舒南一個人繼承了大公的位子,和真王賽米雅舉辦了結婚典禮。
舒南理應成為親手揭開新時代序幕、和所愛之人結婚的幸福青年,不過為了這樁婚事,他卻失去了很多東西。
即便背負這些痛苦,舒南還是一心希望這個國家能夠走上康莊大道。結婚這麼久的舒南,至今仍舊無法確定當初的這個決心已經達到了令人滿意的成果。
真王和大公的婚姻確實讓大公領民的心情安定下來,多數人都因為真王選擇定上和大公結婚這條路而深受感動,也因為一直以來閉鎖的中央行政官員錄用資格開放而感到喜悅。持續好幾個世代的薰心怨恨和冷落感消失了,大家都希望這段婚姻能夠帶來美好的未來。
然而,真王領民對這樁婚事的嫌惡感卻超乎想像的激烈。貴族們對大公的增勢感到威脅,開始無中生有地對政策唱反調,想盡辦法將大公打壓至真王的權威下。
另外,麥子的欠收和流行於大公領地的傳染疾病造成了大量領民的死亡,這也讓“真王被大公汙穢了”、“神明生氣了”這類的傳聞不絕於耳。
而撼動這個王國最重要的一點,則是鄰國的威脅。騎馬民族拉薩頻繁攻擊這個王國的保護領地——商隊都市群,據說已經有很多士兵戰死了。
這些情況,舒南全都和妻子賽米雅一起扛了下來。
這間房間安靜得連忙碌穿梭樹梢的鳥兒振翅聲都能清楚聽到,即便舒南開了口,依舊不減寂靜。
“如果在你還在王宮的時候找你來的話,可能比較近,不過因為這個話題得在這裏談才行……我聽說昨天晚上。他們安排你住在銀枝館,你睡得好嗎?”
其實艾琳幾乎沒有闔眼,但是她當然不能說出來,於是便細聲回答:“是,非常謝謝您安排那麼高級的住處讓我過夜。”
舒南感受到艾琳的聲音中隱藏的緊張,露出了些微的苦笑。“你大概以為我是為了王獸的事情找你來的吧——不過,事情並不是這樣。該拿王獸怎麼辦?說實話,我現在還是回答不出來,我是知道自己沒什麼時間了……”
艾琳眨了眨眼。
(不是王獸的事……)
聚集在體內的緊張驟然消失,艾琳放鬆了肩膀。
雖然這隻不過代表判決晚點兒下來而已,但是一想到可以和光它們多待一點兒時間,艾琳還是覺得很高興。
(可是,如果不是王獸的事,為什麼忙碌的大公會直接見我呢……?)
彷佛看穿了艾琳的想法似的,舒南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把你叫來這裏,是因為我接到消息,據說托卡拉村的‘牙’全都死了。”
當這番話的意義傳達到艾琳的心裏時,她隨即僵住了身子,這種感覺就好像從遙遠過去伸出來的手緊緊揪住了自己的心髒一般。
舒南心疼地看著臉色鐵青的艾琳,繼續說道:“你的母親之所以被處刑,好像也是因為‘牙’大量死亡的緣故吧?”
艾琳張開了嘴巴,可是卻沒辦法好好發出聲音來。
她吞下一口口水潤喉,接著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是的,正如同您所言。”
舒南微微點頭:“那個時候的紀錄也是顯示所有的‘牙’都在一夜之間暴斃,跟這次完全一樣。明明幾天前還活力十足地遊泳,:到黎明卻全都死光了。”
艾琳皺起眉頭。
(這麼說來……)
當時在“牙”全數死亡,祖父生氣地斥責母親的時候,母親說過沒什麼好擔心的,因為以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
艾琳抬起臉問道:“大公,這種狀況——‘牙’在二僅之間全數死亡的這種狀況——經常發生嗎?”
舒南忽然笑了出來:“要是‘牙’全死光的情況頻繁發生的話,我軍可是會在瞬間弱化的。”
艾琳臉紅了。“……說的也是,我說話太不經大腦了。”
舒南搖搖頭,道:“不,你剛才的問題其實很重要。”舒南回頭看著站在身後的初老男子。“尤哈爾,把那個拿來吧。”
名為尤哈爾的男人將手上的紙捆遞給舒南。
“艾琳,你看看。”
舒南交給艾琳的紙捆看來很像是從某本書裏麵撕下來的,每張紙的右側都有線孔,紙張的形式全都相同,而且大半都已非常老舊,幹燥、泛黃、硬邦邦的。
讀完最上麵那張文件上的文字之後,艾琳睜大了眼睛。
舒南的聲音傳來:“那是從各個鬥蛇村管轄區保存的紀錄之中,單單取出和‘牙’大量死亡有關的部分記錄。”
艾琳無暇抬起臉,隻是一個勁兒地專心看著文件。
當她看到標題為《關於阿格村的蘇洋不當管理‘牙’的處分》的文章時,文字便開始變得模糊難辦。
這份記錄實在太過簡單了。
名為蘇洋的女鬥蛇眾受命管理“牙”
,卻怠慢了“池”的水質管理工作,讓“牙”中毒死亡,為此嚴懲,以防再犯。
從隻寫了這麼多的紀錄上,根本看不出母親被野生鬥蛇咬死的酷刑有多殘忍,也沒有人感受得到無奈留下年幼女兒的母親的哀慟。
艾琳閉上眼睛,低頭吸了一口氣。
“對你的母親……”舒南的聲音讓艾琳睜開眼睛,抬起臉來。“處以過當極刑的監察官在很早之前就病逝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做的事情還真是殘酷啊。讓‘牙’死亡的刑罰,其實隻要砍下右手臂而已,讓鬥蛇咬死……太荒唐了。在此之前,我們都沒有好好監視郡監察官施行什麼樣的判決,你母親的死,或許我也該負責。今後我也打算好好檢討,看看是不是真的該賦予監察官判處死刑的權限。”
舒南的眼眶泛紅,他扭曲的嘴唇說明了自己對無能又殘忍的官員的憤怒,以及放著這樣的官員不管的後悔。他這副表情看起來令人心疼,艾琳忍不住垂下了眼睛。
舒南伸手指著文件。
“不過,我不是為了道歉才把你叫來的,麻煩你也看一下別的文件。沒什麼時間了,你現在隻要大略看過就好,之後再詳讀吧。”
艾琳翻頁閱讀,文件總共有十九張,全都是“牙”大量死亡的報告書。艾琳把焦點放在日期、地點,和“牙”死亡的數目上,在看著這些報告的同時,逐漸激動了起來。
她覺得“牙”的大量死亡似乎有某種規律性。
大量死亡發生的時間間隔有時候是七年,有時候是十二年,全都零零散散的,很難摸清頭緒,可是就發生的時間來說,好幾個鬥蛇眾之村幾乎都是在同時期確認“牙”的大量死亡。
母親遭處刑的那一年也是,不隻是阿格村,鄰近的亞孫村也發生了“牙”的大量死亡事件。
艾琳抬起臉看著舒南,舒南點點頭。
“……‘牙’的大量死亡並不是因為鬥蛇眾疏於職守所造成的,不可能好幾個村落的鬥蛇眾全都在同一個時期,發生同樣的疏失——是別的原因造成‘牙’大量死亡的。”
一股熱潮從艾琳的胸腔深處湧了起來,她咬緊嘴唇。
舒南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想請你找出這個原因。”
從剛才開始,艾琳就一直聽到悶悶的耳鳴聲。
(……媽媽不知道這個原因嗎?)
自小懷抱的黑暗疑問從心底衝上腦門,幾乎撼動了艾琳的身體。
母親的身影在艾琳眼底浮現。
母親的下半身浸泡在陰暗岩房的“池”冰冷的水中,輕輕撫摸著鬥蛇的身影。輕撫“牙”屍體的母親的側臉上,既沒有驚訝,也沒有疑念。
她眼中透出的,隻有極度的哀傷……
艾琳心跳加快,彷佛穿針引線一般,另一幅光景也浮上了心頭。
母親用呼哨操縱鬥蛇、救了自己一命時的最後身影。
——媽媽待會兒要做的事,你絕對不可以模仿喔,因為媽媽犯了大罪……
就好像才剛聽到這番話一般,母親的聲音鮮明、清楚地在艾琳的耳裏響起,讓艾琳緊緊捏住膝蓋。
(媽媽可以操縱鬥蛇——她知道連鬥蛇眾都不知道的鬥蛇生態。)
那是當然的,因為母親是霧之民,過去曾經在諸神之山的另一邊養鬥蛇當武器的綠瞳之民的子孫,當然繼承了這些知識。
(既然如此,為什麼……倘若媽媽知道“牙”的死因不是自己疏於職守,為什麼她沒有告訴監察官呢?)
艾琳暫時閉上了眼睛。
即便得拿自己的生命交換,母親還是不願意將“牙”的死因說出來。艾琳想得到的理由隻有一個——霧之民的禁忌,“牙”的死因和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知識有關。
為了不讓過去的悲劇重演,霧之民們嚴守的戒律讓母親就算被族人放逐了,這個戒律還是深深地紮根在母親的心中。
如果“牙”大量死亡的原因和觸及霧之民禁己i的知識有關,那就一定有不得明說的理由。
就好像王獸規範是為了不讓大家知道王獸的生態一般,鬥蛇的生態一定有不得不讓之成謎的原因……
艾琳凝視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
(這裏是……)
叉路。若是繼續前進的話,自己大概又會打開一道禁忌之門吧?可是,就算深知這一點,艾琳還是無法抑製一擁而上的熱烈衝動。
她想要親手解開“牙”的死亡之謎——她想要知道母親願意用生命交換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艾琳抬起臉,注視著舒南。
“請仙找送到托卡拉村去,我會試著調查‘牙’的死因。”
2、羽蟲的秘密
鬥蛇的身體上覆著堅硬的鱗片。
艾琳一邊摸著因為黏液幹燥而有如樹脂一般凝固的鱗片,一邊小心地觀察“牙”的屍體。
監察官知道艾琳不是來查辦自己之後,非常幹脆地離開了,這點很令人意外,不過鬥蛇眾們還是留在岩房裏。他們大概對艾琳的行動很感興趣吧。雖然有時會發出咳嗽聲,他們還是沒打算離開跪在“牙”旁邊的艾琳。
一開始的時候,艾琳還很在意他們的目光,可是在觀察著鬥蛇鱗片的同時,艾琳幾乎連他們的存在都忘記了。
鱗片破了,可能是黏液發生了什麼變化。艾琳走到“牙”的嘴巴那裏,把手伸進去之後,用手肘頂著“牙”的舌頭,撐開了“牙”的嘴巴,她發現口腔內的黏膜也全都潰爛了。
這種症狀跟開錯強效藥劑量的時候很像。
一陣陰霾掃過艾琳的臉。
(不會吧……)
這是中毒死亡嗎?如果是由於黏液變薄的時候給過量的特滋水而引發的事故,母親就真的是因為不夠小心而害死“牙”的了……
艾琳維持著手的姿勢,繼續觀察了“牙”一會兒。
(但是,為什麼黏液會變薄呢?)
艾琳抿緊嘴唇,打算再看一次鱗片的狀況,就在艾琳的臉貼近鱗片的瞬間,她倒抽了一口氣。“牙”的身體散發出和鬥蛇粘液的甜味全然不同的些微嫩草香。
(這個味道!)
幼年的記憶複蘇了。
這是那個時候的味道,自己和母親一起看著漂浮在“池”中的“牙”的屍體時聞到的……
艾琳把拳頭放在額頭上。
(我聞到這個味道之後問了媽媽:“鬥蛇死掉之後味道就會改變嗎?”)
那個時候,母親震驚地抬起臉,並且麵露緊張地詢問艾琳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陰暗的岩房裏搖曳的火把亮光,每當光影閃動,母親的影子就會跟著遊移。浮在“池”裏,有如粗木般的“牙”身上聚集了輪守(注:發光蟲。),發出了朦朦朧朧的光芒——回想到此,艾琳便突然將手從額頭上放下。
(……羽蟲!)
對了,那個時候,平常從未見過的羽蟲也聚集在“牙”身邊。看到那些羽蟲之後,艾琳才對母親說——我覺得是因為“牙”死了之後味道改變,羽蟲才會聚集而來的。
(那個時候……)
母親說——千萬不可以告訴別人這個想法喔。
艾琳立刻半蹲著將臉貼近“牙”的鱗片,用彷佛舔過的方式看遍“牙”的全身上下。接著,她的目光集中在一個焦點上。
(找到了……)
小小的羽品被黏液黏住,死掉了。雖然沒有很多,不過每條“牙”的身上確實都黏著同種類的羽蟲屍體。
艾琳轉過身,抬頭看著鬥蛇眾們。“最先發現‘牙’死掉的是誰?”
男人們表情疑惑地麵麵相覷,不久之後,一名年輕人走上前來。他是一位個頭相當瘦小的年輕人。如果他是以鬥蛇眾的身分站在這裏的話,應該已經年滿十八歲了,可能因為娃娃臉的關係,他看起來隻有十四、五歲而已。
“是我。我哥哥是負責照顧‘牙’的鬥蛇眾助手,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會比哥哥早一點兒來岩房準備飼料,那天早上也是,我最先來到岩房,然後……”年輕人的臉垮了下來。
艾琳直起腰杆,問年輕人:“當時有沒有羽蟲聚集在‘牙’身邊?”
年輕人皺起眉頭:“羽蟲?我倒是有看到聚集而來的輪守……不對,等一下喔……”年輕人大概拚了命回想著當時的岩房光景吧。他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之後點點頭。“嗯,有,確實有,有羽蟲在飛舞。”
一名中年鬥蛇眾插嘴道:“它們不是聚集在火把周圍?”
年輕人搖搖頭。
“不,火把周圍有,‘牙’身邊也有。我隻能認為那些羽蟲是因為‘牙’死掉才聚集而來的……羽蟲和‘牙’的死因有什麼關聯嗎?”
艾琳對著眼睛發亮的年輕人搖搖頭。
“這我目前還不知道,隻不過,平常岩房裏麵是不會出現這種羽蟲的吧?”
站著的男人們紛紛點頭,但是其中有一個人卻歪了歪頭,表情曖昧。
“……咦?除了‘牙’死掉的時候之外,你也曾經看過這種羽蟲嗎?”艾琳驚訝地叫。
男人不解地點點頭:“不過不是在岩房裏看到的哩,我在烏卡拉沼澤看到過幾次。”
男人這麼說完,其他的男人口中也都發出了“喔”的聲音。
“那我也看過,我是看到一大堆羽蟲聚集在那片沼澤的鬥蛇身邊。”
“沼澤?意思就是眾集在野生鬥蛇身邊羅?”艾琳語畢,男人們全都點了頭。
一直沉默的首領一臉不悅地開口:“你們說的是產卵時期的情況吧?確實,羽蟲會在那個時期聚集在鬥蛇身邊沒錯。可是,飼養在岩房裏麵的‘牙’身邊可沒有喔。要從沼澤飛過來也太遠了吧?而且岩房裏又很冷。”
艾琳不加思索地看著首領,激動的情緒伴隨著顫栗,靜靜地爬了上來。
“產卵時期……那大概是什麼時候呢?”
“大概就是現在這個時候吧——不過我說的是野生鬥蛇,岩房裏的鬥蛇是不會交配的。”
“嗯,沒錯……”艾琳一邊無意識地摸著手臂、一邊俯視著“牙”,喃喃說道:“這條‘牙’是公的還是母的呢?”
首領皺著眉頭看著艾琳。“公的吧——可是我沒確認過,不敢跟你保證就是了。”
“咦?”
艾琳驚訝地注視著首領。“你們不確認公母的嗎?”
首領麵露慍色。“我們才不做那種事,那是違反規定的。不管是公的還是母的,鬥蛇就是鬥蛇,我們不能選擇飼養的鬥蛇的性別,這就是規定——你說你是阿格村出生的,竟然連這都不知道嗎?”
艾琳點點頭。“我不知道,我在十歲左右就離開阿格村了。”
聽完艾琳這句話以後,首領的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是嗎……反正,總麵言之就是這樣。”
艾琳再次看向“牙”,然後又將視線移回首領身上。
“我可以查一下這條‘牙’的性別嗎?”
首領板起了臉孔,隻是在他開口之前,站在艾琳背後的尤哈爾便說:“艾琳小姐,你有什麼在意的地方,就盡管調查,不用管什麼規定了。”
艾琳驚訝地回過頭,看見尤哈爾靜靜地點點頭。
“大公就是這麼交代我的,所以不管是什麼事,你都可以放手去查。”尤哈爾說著,目光移到鬥蛇眾首領身上。“也請你們謹記這一點。”
首領緊閉著嘴唇,什麼都沒說,過了好一會兒才默默點頭。
鬥蛇歸大公所有,大公的話也是絕對的。不過就算首領了解這一點,要他打破心中根深柢固的規定,應該還星讓他心生嫌惡吧。首領的表情因為緊張而僵硬。
“首領……”艾琳忍不住對他說道:“為了找出‘牙’的死因,我不隻要調查性別,還必須解剖‘牙’的屍體,確認內髒的狀況才行。”
麵對著訝異地雙眼圓睜的首領,艾琳頷首。
“我必須打破很多規定,我想各位應該光是看就會覺得很不舒服,所以煩請各位離開這裏。結束之後,我一定會將自己得知的資訊向大家報告的。”
首領皺著眉頭轉向鬥蛇眾們,他們臉上也全都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我不想看剖開‘牙’那種遭天譴的行為。”
年長的男性低聲說完,其他的男人們也部點了點頭。首領見狀之後,似乎也下定了決心,
他將目光轉向艾琳,用喉嚨梗住的沙啞聲音說:“我們會到外麵去——然後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艾琳低下頭以後,首領便點頭轉身。
在首領開始踏出腳步之後,男人們也都陸陸續續動了起來,然而那名聲稱自己最先確認“牙”死亡的年輕人卻忽然停下腳步,對首領說:“首領!我、我想留在這裏。我可以留下來嗎?”
首領和男人們全都駐足看著年輕人。
年輕人用高亢的聲音更激動地說道:“我……我不想讓哥哥變成罪人!所以,我想幫忙這個人。’
首領撫著下巴,打量了年輕人一會兒,最後還是點了點頭。“……那你就留下來幫忙吧。”
年輕人的臉龐瞬間亮了起來。他一鞠躬之後,便跑回艾琳身邊。
鬥蛇眾們一離開,岩房就變得空曠遼闊,讓艾琳覺得冷了起來。
“該怎麼做呢?要把‘牙’的身體翻過來嗎?”
被眼神閃閃發光的年輕人這麼一問,艾琳躊躇了一下。
解剖對獸醫艾琳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不過對這名年輕人來說,毫無疑問是第一次。就算作好了心理準備,實際用小刀劃開身體、掏出內髒時發出來的臭味,仍舊非常駭人。艾琳很擔心這名年輕人會無法忍耐,可是要是開口詢問,就代表艾琳懷疑他的決心了。
艾琳下定決心之後,點了點頭。“首先,我要確認生殖器,所以我們就先把‘牙’推向另外一邊,這樣才能看到它的腹部。麻煩你幫忙我。”
冰冷僵硬的“牙”的身體沉重,即便艾琳和年輕人將雙臂和肩膀抵住鬥蛇的身體,用自己的體重去推,鬥蛇還是文風不動。
“喔?我也來幫忙吧。”尤哈爾卷起袖子,走過來把手放在“牙”的身體上。
“啊,請小心!鱗片的邊緣跟刀刃一樣尖銳。”
當艾琳慌忙說完,尤哈爾露出了微笑。
“我以前也騎過鬥蛇,這我可是再清楚不過了哩——好,我用肩膀抵住這裏,我們三個人站在間隔相同的地方一起推吧。準備好了嗎?”
在三個人同心協力地一點一點的推動之下,“牙”的身體終於開始移動,最後轉向了另一頭。
鬥蛇的腹部沒有鱗片的部分看起來有點泛白。
“咦……這家夥是母的嗎?”看著鬥蛇腹部的年輕人驚訝的說。
確實,“牙”的下腹部並沒有雄性生殖器,隻有一個看起來像是產卵口的地方。艾琳謹慎地按了那個地方的周圍,並確認了雄性生殖器沒有隱藏在皮膚內側。
“把其他的‘牙’也翻過來吧。”艾琳說。
其他兩個人便點點頭,揩著汗水跨過鬥蛇的尾巴,走向其他的“牙”的屍體。
揮汗翻完“牙”之後,他們發現死掉的“牙”全都是母的。
“哇……原來‘牙’都是母的啊,我還以為一定是公的咧。”年輕人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艾琳。“那接下來要怎麼辦呢?解剖嗎?”
艾琳看著排成一列翻白肚的“牙”,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明天再解剖吧——我還想在今天確認另一件事情。你身上有無音笛嗎?”
年輕人的眼中立刻露出了理解的神色。
他一邊拿下用繩子掛在脖子上的無音笛,一邊說:“原來如此,你還要調查其他的鬥蛇是不是母的嗎?”
艾琳對年輕人的腦筋動得之快感到訝異,她點點頭。“嗯,我想調查活著的鬥蛇是公是母,要調查為什麼隻有‘牙’死掉,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出其他鬥蛇和‘牙’之間的差異。”
聽完這番話之後,尤哈爾挑起眉毛。“那你是打算調查所有的鬥蛇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