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與子
1、澡堂
小狩材的板子在完美地打磨之後,手感就會變得跟布一樣。
耶爾輕輕地用手指滑過白色的木紋,呆呆地想著妻子。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削木板、組合的作業上,不過,艾琳的動作和表情卻會突如其來地閃過他的腦中。即便耶爾任由自己的心追著艾琳的影子,他的手也沒有停下來。
是因為分居的關係嗎?比起夫婦倆共同生活的回憶,耶爾反而更常想起他們剛認識的時光。
遙遠的日子……他以硬盾的身分生活的時候,初次見到的艾琳。
突然造訪自己位在下町的微暗住處時,對自己當時正在做的事情感到疑惑的那張臉。接下來,耶爾試圖和艾琳保持距離,但卻逐漸發現這讓自己越來越痛苦的那些日子的片段……
當、當——高亢的聲音傳進耳裏,讓耶爾從往事中回過神來。
是黃昏的鍾聲。
(已經這個時候了嗎……)
怪不得從剛才開始,耶爾就看不太清楚自己的手了。
從格子窗射進來的暮色在不知不覺間變淡,房間裏沉進了青色之中。
耶爾拍掉了膝蓋上的木屑,站了起來。房間角落的燭台和土間的爐灶裏,都還沒點火。
這陣子傑西迷上了敲打火石,總會興奮地跟耶爾報告自己在打了第幾次的時候將火花移到火口上去。不知道傑西逛到哪裏去了,房子裏完全沒有他的形跡。
耶爾穿上拖鞋、走下土間時,孩子們吵鬧的聲音從敞開的窗戶傳了進來。八成是在吵架吧,聲音中夾雜了嘲弄聲和阻止的聲音。耶爾一麵聽著兒子夾雜在其中的高亢怒喊聲,一麵在爐灶前蹲了下來,迅速地點火。
昨天鄰居送他的法稞應該還剩下一些,隻要把津葩(注:蔬菜湯。)和煮魚熱一熱,就足夠當今天的晚餐了。就在耶爾這麼想的同時,他看著裝了法稞的籃子,然後沉下了臉。法稞隻剩下半塊。這樣別說明天的早餐,連今天晚餐的份都不夠了。
(傑西那小鬼……)
大概又找到什麼流浪狗了吧。當傑西偷偷把法稞帶走的時候,多半都是偷偷在什麼地方養流浪狗。
用灰圍住了火後,耶爾從吊在爐灶上麵的束口袋拿出零錢包,離開了家。
耶爾家門口是條小巷子,要走一會兒才會通到大路。不過說是小巷,路幅卻相當寬,隻是住在附近的女眾們把盆栽或是曬衣台擺到路上來,才顯得路又小又窄。
烤肉的味道、剛用爐灶烤好的法稞香味,全都隨著薄煙在路上飄蕩。
在走出大路之前,還有一條小巷,巷底和一家乾物店的後院連在一起,有幾個小孩子聚在那裏吵吵鬧鬧。再過不久,那家乾物店的老板大概就會出現,潑水把小孩子們趕走吧。
耶爾隻瞥了一眼,就知道傑西也在那群小孩之中打架,不過耶爾並沒有走向那裏,反而直接走上了大路。
道路兩旁的店家已經點起燈來,趕著回家的低階職人們的倦容在小小的燈火中浮現,又在青色的薄暮中消失。
買了烤法稞,並把冒著熱騰騰蒸氣的法稞彎成一半夾在腋下後,耶爾便走回了小巷。
家家戶戶的門口流泄出來的燈光,在沉進暗青色的路麵上畫出一條條光路。一條小小的人影彷佛躲在光路外似的站著,偷窺著家門口。漆黑的水漬在人影的腳邊擴散開來。
“傑西。”耶爾開口說完,人影便跳了起來。
即便躲著從門口流泄出來的燈光,耶爾還是可以看見他那張沾滿鼻血的苦瓜臉。他全身上下都濕透了,模樣就像被潑了水的小狗一般楚楚可憐。
可是,他還是抿著嘴唇,用全身控訴著:“我沒有錯。”
“不要進去家裏,在這裏等一下。”耶爾說完便走進土間,拿了擺在和室的手巾之後,才又折回兒子身邊。
“用這個擦乾之後再進去。”
傑西接過毛巾正要擦臉,卻驚訝地皺起眉頭。
“……牙齒在晃。”他用膽怯的聲音說完,抬頭看著父親。
“是嗎?幸好還是乳牙。”
聽到耶爾的回答,傑西露出了不太滿意的表情。
“爸爸,這種時候,應該要說:‘來,給我看看。’吧?”
耶爾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是喔。”
“對啊!爸爸你看,這邊的牙齒都在搖。”
看著拚命指著門牙的兒子,自己被打斷門牙時的懼怕也寫實地湧上心頭。
一麵用舌頭摸索著搖晃的牙根,一麵忍著啜泣,抬頭看著教官時的無奈悲傷……
(那個時候,我也正好長著乳牙哩……)
耶爾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將遙遠的回憶壓了下來。
把手放在傑西的肩膀上後,耶爾發現他的肌膚非常冰冷。
“……吃飯前先去洗澡吧。”
一瞬間,傑西扭曲著臉哭叫了起來。
“哇~不要啦!我肚子好餓喔。現在去洗澡的話,會浮起來的啦。”
耶爾揪起兒子的衣領,像是抓小狗一般把兒子提起來,讓他閉上了嘴巴。
傑西輕得令人覺得不好意思,他的手臂這麼細,打架的時候會滿臉鼻血也是當然的。
“我去拿換洗衣物的時候,你就把這個脫掉,泡在水裏。”
耶爾把還在碎碎念的兒子放下來,走進屋子裏,從最裏麵的房間的衣櫥裏拿出換洗衣物。放在抽屜裏摺好的衣服,隻剩下一套了。
(明天得洗衣服了……)
雖然很麻煩,但也沒辦法。
艾琳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呢?她在做什麼、什麼時候會回來——耶爾對此一無所知,這讓黑色的不安一直壓在他的胸口。
“……爸——爸!好冷喔——!”
傑西脫掉上衣之後,身上隻剩下長及膝蓋的短褲,在土間跺著腳大喊。
耶爾歎了一口氣,用手巾包住了換洗衣物,走向兒子。
公共澡堂裏全是下班的職人。男人們泡進浴池裏衝掉一整天的汗,露出了神清氣爽的表情,然後一邊期待著熱騰騰的晚餐,一邊回家。在這群強悍的男人們之中,傑西露出一副不開心的表情,毛毛躁躁地脫掉衣服。
傑西不太喜歡公共澡堂,因為澡堂裏麵總是擠滿了人,光線又很暗,看不清楚人的臉。而且混在成年男子們當中泡澡,他也不能遊泳,隻要他稍微有點兒不安分,就會被成年男子們罵“不要吵”。
和母親一起洗澡的時候,傑西則是泡女湯。雖然在朋友們麵前,他總是擺出不爽的態度說:“女湯討厭死了。”可是其實傑西比較喜歡女湯,不但可以跟小孩子玩,而且就算濺起一點水花,女人們也不會責罵他。
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卡薩魯姆學舍的大澡堂。
傑西從出生開始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卡薩魯姆度過的。還在繈褓中的時候,傑西總是被母親背著待在王獸舍裏,所以對傑西來說,王獸們的叫聲就是搖籃曲。
長到可以幫忙的年紀,傑西就開始幫忙打雜的大叔們工作,或是在學舍裏跟很多大哥哥們玩,在母親的工作結束之前,一直待在旁邊。
母親的工作結束得比較晚時,他就會洗完澡再回去。這種時候,他就可以一人獨占寬敞的澡堂……應該說是兩人獨占。
在空無一人的澡堂裏,傑西經常被母親抱在膝蓋上。在母親光滑的膝蓋上,傑西會盡情地說自己當天看到什麼、玩了什麼,以及王獸的事,總是很忙碌的母親則會靜靜地聽自己說話,所以傑西最喜歡在卡薩魯姆的澡堂洗澡了。
看著動作俐落地脫掉衣服、走進澡堂的父親背影,傑西悄悄地歎了一口氣。
“爸……”
話才說到一半,傑西便閉上了嘴巴。他很想問母親什麼時候會回來,可是隻要一問,父親就會露出困惑又寂寞的表情。每當看到父親露出那副表情,傑西就會覺得自己的肚子好像被揪住一搬,很想哭,所以他實在問不出口。
傑西被打的臉很痛。他的嘴唇腫起來了,後背也痛得不得了。說真的,他每走一步路就痛得半死,這也是他不想來這裏的原因。想哭的感覺湧了起來,不過傑西忍住哭意,一邊用舌頭觸碰著搖晃的牙齒,一邊跟著父親走進了微暗的澡堂。
在新的熱水流出來的湯口,擠滿了一堆成年人。
傑西找不到洗澡的地方,隻好呆站在那裏,父親注意到後便對他招手。來到父親旁邊後,父親讓他坐在自己的雙膝之間,然後迅速地用木臉盆舀了熱水,將手巾泡進熱水裏,說:“用這個擦身體。”
傑西誇張地避開疼痛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擦完自己的身體,就想了事。
“喂。”
被敲了一下頭之後,傑西誇張地皺起眉頭。
“好痛喔!”
“哪有人這樣擦的,給我好好擦,到處都是泥巴欸。”
“可是很痛啊。沾著泥巴又不會死掉,可是要是把傷口泡在熱水裏,我可是會跳起來喔!要是在這種地方跳起來,我搞不好會滑倒摔死喔!”傑西連珠炮似的說。
父親低聲笑了:“真是的……你就隻出那張嘴——給我。”
把手巾拿過去後,父親便開始搓傑西的身體。
“好痛!爸爸,不要擦那裏!很痛啦!”
隻要手巾稍微接近疼痛的地方,傑西就緊張地大喊,拉出防線。
由於父親的手停了下來,傑西便抬頭看著父親的臉,發現父親正皺著眉頭盯著自己的後腰看。
“……這裏被人家踢了吧?”
傑西點點頭。那裏最痛,被揍的臉也很痛,不過那裏的疼痛卻是更悶、更沉的討厭疼痛。
“對方是誰?”
“……歐古藍。”
突然,坐在隔壁的胖男人轉過臉來。“你說是歐古藍?”
“你知道是哪個孩子嗎?”父親問。
男人便哼了一聲,仔細看了澡堂,確認了男人們的臉之後,男人低聲說道:“那是無賴的兒子啦。都已經十三歲了,還沒有在工作,是一個爛到骨子裏的小鬼。我兒子也經常被他欺負,真是令人傷腦筋。他好像是跟他老爸學會打架的方法的哩。隻要被那個小鬼找上了,我兒子就會帶著你絕對想不到是小孩子打架受的傷回來。”男人看向傑西。“遇到歐古藍就趕快逃,要是被他踢到要害,可是真的會死掉喔!”男人將熱水全澆在自己身上後,站了起來,離開了澡堂。
“傑西。”
父親輕輕地把手放在傑西被踢的地方,說:“這旁邊就是腎髒,是被踢到就會很危險的地方。不要跟會用力踢這種地方的人打架。那個叔叔說得沒錯,要是那家夥接近你,你就逃走。”
傑西皺起了臉。
說真的,歐古藍很可怕,隻要一想到再被那家夥揍或是踢,傑西就伯得想哭。
但是,被大家說要逃走,還是讓他莫名地生氣。
低頭看著皺著臉的兒子,耶爾露出了些許苦笑。
隻要露出這種表情,就表示傑西什麼都聽下進去了。
這個孩子就是這樣,隻愛逞嘴皮之快。明明還不知道怎麼大家的矮冬瓜,可是一旦被騎在頭上就想反抗。無論麵對誰,都絕對不會妥協。長大成人之後,他或許會變得比較圓滑,但是在那之前,他一定會一直跟比自己強很多的人動手吧……然後,當然也會一直被揍。
“——如果不想逃跑的話,”耶爾用平靜的聲音說:“就學會不被踢到要害的方法。”
傑西驚訝地抬起臉。
“有那種方法嗎?”
“有啊——回家之後我教你。”
就算沒有實際看到打架的情況,看了兒子的身體後,傑西是如何被打、被踢,又是如何抵抗的,耶爾全都像是親眼看到一樣。耶爾輕輕地仔細擦過,確認沒有乍看之下似乎是輕傷,之後卻有可能演變成重傷的傷痕和瘀血。
在擦著傑西身體的同時,耶爾突然心想:這就是我的兒子嗎……?
仿佛作夢一樣,傑西出生已經八年了,這種奇妙的感覺卻仍舊會時而襲來。自己有妻子、有兒子這件事,就宛如突然穿上一件穿不慣的衣服一般,讓人無法靜下心來。
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不該作的夢,隨時有可能會醒來呢?是不是一醒過來,艾琳和傑西都會不見了呢……
耶爾吸了一口氣,甩開這些無聊的想法,然後拍了拍兒子的屁股。
“好了,去盛熱水過來。”
耶爾一直凝視著誇張地歎著氣去裝熱水的兒子的背影。
2、小巷裏的襲擊
回到家裏的小巷時,夕暮的微暗光線也已經消失,夜帳籠罩上街道。
大概是因為有點冷的關係吧,家家戶戶都關上了門,小巷也陷入了黑暗之中。從門縫和格子窗漏出來的燈光隻能讓人勉強看清楚東西的形狀,盆栽和曬衣台看起來都隻像烏漆抹黑的影子。
走進小巷之後,耶爾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迅速地用手捂住抬頭看著自己,正打算說什麼的傑西的嘴巴,仔細看著小巷。
有人的氣息——從家家戶戶傳出來的聲音和人聲造成了許多混雜的氣息,不過這個不一樣。有一個人站曬衣架的影子下,一個人站在小巷的出口。
那兩條人影靜悄悄地站在陰影裏,一動也不動.
肌膚緊繃的感覺在一瞬間爬滿全身,耶爾板起了臉。
耶爾捂著傑西的嘴巴,把他抱了起來,然後靜靜地回到大路上,來到從小巷看不見的地方之後,耶爾才把他放下來。
耶爾從懷中掏出零錢遞給傑西,小聲地說:“回到澡堂去,在澡堂關門之前,都待在換衣服的地方。等到澡堂關門之後,如果我還沒去接你的話,你就把這些錢交給負責燒水的人,請他把你送到卡薩魯姆去。然後,你就跟艾薩兒教導師長說明發生了事情。”
傑西的眼睛猛然睜開,膽小地仰視著耶爾,他沒問:“為什麼?”隻是用那雙充滿不安大眼睛仰望著自己。
“知道了嗎?”
耶爾盡可能用平穩的聲音問傑西,傑西點了點頭。耶爾摸摸他的頭之後,便離開了兒子。
從放在大路和巷子的交叉口的盆栽中抽出一根纏著花蔓的撐木,耶爾將之插進腰帶後側。然後,他踩著一如往常的步伐,走回小巷。
以為從嘴巴被捂住的那一刻開始,傑西就覺得父親不是父親了,就彷佛他經常在噩夢中看到的一樣,父親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傑西拚命地動著有如麻痹般顫抖的雙腳,走到了看得見小巷的地方。接著,他靜悄悄地采出頭來,偷看小巷。
父親在走路,就算很暗,傑西還是知道。父親的身影在家門口停下來,並把手放上了大門。這個時候,突然有個黑影揮著一根像是棍棒的東西,從背後偷襲父親。
從細細的門縫斜斜漏出來的光線中,傑西看見父親倏地彎身回轉,偷襲而來的人影和父親的身體交錯。
呻吟聲傳來。
父親的膝蓋敲上了踉嗆的偷襲者的下巴,影子瞬間倒在地上。
傑西聽見了腳步聲——某個人從小巷深處跑了過來。
父親把門大開,迅速地把手伸到裏麵去拿門閂,彷佛要迎接跑過來的那個人一般,朝著小巷深處跑去。
從小巷深處開始傳出打架的聲音。
可是,打架的聲音卻像被悶住一般非常小,沒有人打開房門、也沒有人探頭出來看發生了什麼事,看來大家都沒有發現現在發生的異樣事態吧。
傑西顫抖著,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爸爸!)
在家門口的巷子倒下的影子一動也不動。
仔細看了小巷深處後,傑西發現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動,可是無論狀況究竟怎麼樣、爸爸怎麼了,他完全不清楚。
撲通撲通的心跳讓傑西覺得很難受。他一邊急促地呼吸,一邊緊盯著小巷看。
(爸爸!)
按捺不住的傑西最後終於移動了不停顫抖的雙腳,彷佛遊泳般走進小巷。雖然他害怕得腦袋一片空白,卻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傑西的腳有如被看不見的線拉著一般,停不下來。
定到自己家旁邊的時候,傑西看到倒在家門口的男人肚子上好像長出了什麼東西。是一根細細的棒子。棒子從肚子裏長了出來。
當傑西認清那是父親剛才插在腰帶上的木頭的那一瞬間,他便抽動著肩頭啜泣起來。
周圍的景物開始旋轉。
傑西向後退,拚命地從周遭的景色中逃離。
他嗚咽著回到大路上,接著便頭也不回地狂奔起來。
沉重的疼痛掃過側頭部,耶爾呻吟了一聲。
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突然被拉開,地麵也浮了上來。耶爾咬著牙緊貼著男人的身體,避開男人揮舞的奇妙武器。
耶爾從來沒見過這種武器。
那看起來像棍棒,不過裏麵好像裝了什麼,棍棒會在他接下攻擊時彎曲。所以當耶爾用門閂接下揮舞而來的棍棒那一瞬間,棍棒便彎曲敲向他的側頭部。
在千鈞一發之際,耶爾偏過臉避開了耳朵深處的要害,不過即便如此,這陣攻擊還是相當強勁。要是直接打到,隻有一下可能都會讓他昏倒吧。
門閂從手中飛出去,撞上了圍牆。
(可惡!)
太大意了,自己可能真的變遲鈍了。
即便上氣不接下氣,耶爾還是沒有離開男人。要是拉開距離的話,又會被那根棒子擊中。
耶爾和男人保持相當近的距離,彎著身子從下方給了男人肝髒處的地方一記拳頭。肝髒是隻要被重擊一下,就會讓人全身無力的要害。耶爾這一擊並沒有用上全身的力量,不過仍舊讓男人哀叫一聲,彎下了身體。
耶爾連一瞬間都沒有停下來。他打出了左拳後,立刻又用強力的右拳擊上心窩。將自己的右膝撞上對方的膝蓋內側後,耶爾便趁對方重心不穩的時候,把手臂伸進對方的右腳內側,扭著身體把對方摔了出去。
男人仰躺著倒下了,後腦勺撞到圍牆的悶聲響起,男人沒有再起來。
耶爾一邊抽動著肩膀喘息,一邊注視著男人。
不管怎麼看,男人的衣著外貌看來都像是個無賴。即便在這樣的黑暗中,耶爾還是看得出他長滿了濃密的胡子,並邋遢地敞開前襟。
(為什麼?)
一個人在家門口,一個人在小巷深處堵住路的這種配置方式,很明顯就是衝著耶爾來的。趁著門縫漏出來的燈光照亮耶爾臉的一瞬間,男人就從背後偷襲而來,這也證明他們盯上的就是自己。
可是,耶爾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什麼遭無賴怨恨的事。
男人完全昏倒了,耶爾抽出男人的衣袖,把兩條袖子綁在一起,好讓男人的手動彈不得。接著,耶爾再鬆開了男人的腰帶,把腰帶綁在男人的手肘上方,然後脫掉男人的長靴,迅速抽掉鞋帶,綁住男人的雙腳腳踝。
把男人搬到家裏後,耶爾把他放在土間,再把倒在家門前的男人搬進土間後,便關上了門。接下來,他重新用牢靠的麻繩把兩個人的雙手反綁,並綁住腳踝,還用布綁住了他們的嘴巴。
耶爾把插在一開始攻擊自己的男人腹側的撐木繼續留在他體內,雖然耶爾沒有傷到內髒,隻刺到肌肉裏,但拔出來還是會出血。
做完這些事之後,耶爾走到甕旁,用勺子舀了一口水來喝。
他歎了一口氣,摸了摸被打到的地方——不但腫得很大,疼痛也很劇烈,彷佛腦內發出聲響似的頭痛更是開始了。
耶爾皺著臉,走到昏倒的男人們旁邊蹲了下來,摸索他們的衣服。
男人們穿的衣服還很新,就算隻看衣服的針腳,也能知道那是相當昂貴的衣服。
耶爾一邊端詳著掛在腰帶上的短劍,一邊感到一陣寒氣爬上背脊。
巷子很狹窄,耶爾可以理解他們帶的不是長劍,而是短劍的意義。可是,這些男人們並沒有使用短劍。
如果隻是要殺耶爾,對方應該會從後方撞上來,把短劍插進耶爾背上才對。然而,這兩個人用的卻是那種奇妙的棍棒。
(難道他們原本打算活捉我……)
耶爾咬緊嘴唇。
一開始發現有人潛伏在小巷裏的時候,第一個浮現在耶爾腦海的想法就是尋仇。
試圖暗殺前真王的前真王外甥達米雅,在降臨之野被耶爾殺死了——就在愛慕達米雅、甚至和達米雅有了婚約的真王賽米雅麵前。
看見王獸救了大公的長子舒南,把他載走的時候,耶爾想過了——要殺達米雅,就隻有現在這個機會。要是讓這個男人活下來,一定會變成將來的禍根。
可是,那個時候浮現在耶爾心頭的,並不是隻有這個。
不隻是要為了將來而行大義,對於殺死了真王陛下——那個聰明的老女人,並想要進一步殺死自己的達米雅的憎恨之意,無疑也存在於耶爾的心中。
自己是為了保護直莖而存在的盾,為了貫徹這個任務,自己已經奪走許多人的性命了。如果有人必須讓達米雅的血弄髒自己的手,那個人應該就是自己吧——耶爾心中也有這樣的想法。
根據別人的轉述,賽米雅陛下對耶爾感到激烈憎惡的原因並不是他殺掉達米雅,而是他殺掉達米雅時漠然的態度。
撇開真王個人的感情不談,耶爾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真王,這件事讓他收到了可以繼續留在硬盾的通知,甚至還可以受到獎賞,可是他全都回絕了。
他離開了王宮,落為一介平民。
朋友凱爾是在什麼時候告訴自己,有人對自己抱持著激烈的憎恨的呢?耶爾記得應該是真王賽米雅和大公舒南的婚禮過後沒多久。
以達米雅派自居,在王宮中受到重用的人們,那個時候全都陷入愁雲慘霧。這些人嫉妒、憎恨耶爾,所以凱爾才會警告耶爾,小心他們私下尋仇。
耶爾雖然點了頭,可是他並沒有因此改變一直以來的生活。他覺得,要是真的受到偷襲而死,那也沒什麼關係。實際上他也曾經受到一次偷襲,不過對方的功力並不怎麼樣,所以耶爾也沒死。
隻要一回想起那個時候的事,仿佛黑夜般漆黑的陰濕黑暗便會浮現在耶爾心中。
他覺得自己殺了這麼多人,卻仍舊在這個實際上活著,是非常卑鄙、肮髒的事。另一方麵,他又莫名地對於這麼想的自己相當反感。
讓潛藏在心底的黑暗露出真麵目的,正是艾琳……
耶爾露出可怕的表情,盯著這兩名襲擊者看。
要是這次偷襲的意義是對自己的遺恨就算了——倘若對方想把自己當成人質,那目標就不是自己了。
耶爾把手放在額頭上,閉上眼睛一會兒。
目標是艾琳——把家人當作人質,讓她順著他們的意行動嗎?或是計劃把她引誘出來殺死呢?不管怎麼樣,到底是誰……?
睜開眼睛,耶爾開始仔細地搜男人們的身。
耶爾在男人的發際發現摩擦的痕跡,他皺起眉頭,然後攤開男人的手掌一看,發現手上長的不是劍繭,而是左手拇指後麵的痕跡。
(難道這些家夥是弓兵嗎?)
因為拉弓弦摩擦而留下的痕跡,既然這樣的話,那麼發際的痕跡就是弓兵纏在額頭上的頭巾摩擦造成的吧?
可是,無論是大公的士兵還是硬盾,郡不允許留這麼濃密的胡子,他們能留這麼長的胡子,看來至少已經脫離兵役一個月以上了吧。
這次的襲擊是在周全的準備下,才付諸實行的。
耶爾伸手探了探他們的懷中,找到了一個布包。看到沉甸甸的布包之中,混雜著一般貨幣的時候,耶爾睜大了眼睛。
呆呆地注視著那些貨幣一陣子後,耶爾才猛然站了起來。
他把兩顆豆子放進掛在爐灶上方被煙熏黑的牆壁上的小袋子裏,然後衝進裏麵的房間,從門櫃(注:用來放擋雨板的櫃子。)裏拿出大皮包,他將長途旅行足夠的最低限度金錢放進又冷又濕、充滿了灰塵臭味的皮包裏。
耶爾把換洗衣物塞進皮包裏,背起皮包後,走下土間,迅速地滅掉了爐灶裏的火。
他在門口駐足了一會兒,然後回頭看了看家裏。
做到一半的衣櫃、傑西的衣服泡在木桶裏,還有艾琳縫的窗簾,耶爾凝視著這些東西,接著抿緊嘴唇,走上了黑暗的小巷。
公共澡堂裏充斥著想在晚餐後再泡一次澡的人們,還很擁擠。
換衣服的地方也有很多男人,不過耶爾卻沒有看到傑西。他有可能在女湯那裏,不過耶爾不能跑去女湯看。
耶爾走向正在收洗澡費用、負責燒水的人,問道:“不好意思,請問你有沒有看到傑西?”
耶爾是熟麵孔,所以負責燒水的人稍微舉起手,示意耶爾等一下。他在口中念念有詞地數著錢,接著仔細地分好放進抽屜裏後,才抬起臉看著耶爾。
“你說傑西嗎?從他剛才跟你一起回去之後,我就沒看到了喔!”
耶爾覺得自己的心跳變快了。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你幫我確認一下他是不是在女湯?”
“可以啊……”這麼說完,負責燒水的人在耶爾背後看到了某個人,揮了揮手。“喂——愛娜!你有沒有看到傑西?”
剛從女湯出來的女人一邊用手巾包住濕答答的頭發,一邊搖搖頭。“傑西?我沒看到耶!哎呀,耶爾,你還好吧?我最近都沒看到艾琳,她怎麼樣呀?我還在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呢。”
耶爾輕輕地點頭打招呼。“謝謝你,我妻子現在正好因為工作去了遠地。”
“哎呀……”
看見愛娜好像還想再多問什麼,耶爾趕緊低下頭離開澡堂,堵住了她的話匣子。
耶爾感覺額頭冰冷又僵硬。
通往公共澡堂的路上有很多人來來去去,可是隻有住在附近的人會走,所以要是傑西被沒看過的陌生人擄走,一定會引起騷動的。
如果不是被人擄走,就是傑西自己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耶爾的腦海中浮現了幾個跟傑西比較要好的朋友的家,不過他卻覺得傑西不在那裏。傑西明明答應耶爾會去公共澡堂,卻沒有遵守約定,這是非常誇張的。會讓傑西情願毀約也非去不可的地方,就隻有一個——卡薩魯姆王獸保育場。
“他該不會走路去吧……”
依照小孩子的腳程,從這裏走到卡薩魯姆需要一度(注:時間的單位,一度為一個鍾頭。)以上。艾琳經常光顧的租用馬車店已經到了關門的時刻,而且也不可能隻載一個小孩子。
雖然心裏這麼想,為求小心,耶爾還是決定到租用馬車店去一趟。
頭痛比剛才更嚴重了,惡心反胃的感覺不停地湧上來。店家關門的聲音此起彼落地響起,耶爾微微駝著背,快步走在燈火逐漸消失的大路上。
走上租用馬車店所在的路上時,耶爾倒抽了一口氣——因為路上有燈光,租用馬車店還在營業。
“不好意思。”耶爾踩進門口一步,出聲說道。
空曠寬敞的馬車停車場深處傳來了“是”的回答聲。不久後,店主的妻子便從裏麵的門的另一頭走了出來。大概是在洗東西吧,她用圍裙擦了擦手。
“哎呀,耶爾!你還好吧,怎麼可以出來走動?!”
“咦?”
“你不是受了重傷嗎?剛才傑西突然跑來,說爸爸受傷了,要去叫艾薩兒老師來……”她邊說、邊看著耶爾的表情後,疑惑掛上了她的臉龐。
“不是嗎?”
耶爾擦掉額頭上狂流的冷汗。
“……然後,傑西呢?”
“我老公載他去了……”
“是嗎——不好意思,在你們的營業時間外打擾。”
店主的妻子皺著眉頭,盯著耶爾看。
“還好吧?你的臉色很蒼白喔。還是不要出來走動比較好……”
耶爾露出微笑。
“沒事,隻是撞到頭而已……傑西擔心得太誇張了,還衝出家門,所以我才出來追他,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聽完這番話,店主妻子的眼中才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
“哎呀,原來是這樣。唉,那個孩子的臉色鐵青,就像被惡鬼追著似的頻頻發抖,我還以為傷勢很嚴重,非常擔心呢。”
“非常抱歉,讓你擔心了。”
耶爾低下頭之後,店主的妻子搖搖手。
“沒關係啦,反正傑西也付錢了。那個孩子真的很懂事喔,那麼擔心爸爸。”
耶爾對著勸自己先在這裏休息一下的店主妻子道謝,然後便離開了租用馬車店。
(真是的……)
隻有嘴上功夫厲害。傑西用高亢的聲音說服租用馬車店的老好人老板的模樣,浮現在耶爾眼前。
不過馬車既然已經出發,就一定能平安抵達卡薩魯姆了吧。
在心底煎熬的不安緩和了一些後,身體就突然重了起來。耶爾一麵壓住額頭,一麵朝著卡薩魯姆緩慢地走去。
3、托光的福
耶爾抵達卡薩魯姆的時候,已經過了學童們就寢的時間了,不過學舍裏仍舊燈火輝煌,感覺莫名地嘈雜。周圍的森林和草原各處,也有小小的燈火搖曳著。
耶爾聽到了一些聲音,於是便看向聲音的方向,結果便看見學童們從宿舍二樓的窗戶探出身子來。
教導師在下麵揮著手說:“好了,你們快去睡覺。”
耶爾加快腳步,走近大門。就在耶爾將手伸向門旁邊掛著的鍾時,正麵玄關的大門打開了,男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阿吉叔!”耶爾一出聲,正打算走向停在學舍旁邊的馬車的租用馬車店店主停下了腳步,仔細端詳著這裏。
“……咦,耶爾!”阿吉慌慌忙忙地跑了過來,從裏麵打開了門。
微胖的阿吉光禿禿的額頭上滲滿了汗水。
“耶爾,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是聽傑西說你受了重傷,才把他送來這裏的,可是在我拴馬的時候,傑西卻又不見了,現在已經引起大騷動了哩!”阿吉的嘴角冒泡、性急地說完事情始末。
剛開始注意到傑西不見了的時候,阿吉以為他是跑去找艾薩兒了,所以並沒有特別擔心,可是等他照顧完馬,去教導師長室找艾薩兒接傑西時,艾薩兒卻說沒有看到傑西,嚇壞了阿吉。
所以才會造成大騷動,據說現在教導師和學舍的工作人員全都總動員尋找傑西。
“我還想說他會不會藏在馬車下麵,所以才會過來這裏。”
耶爾對阿吉低下頭。“非常抱歉,給你帶來這麼大的麻煩,我大概知道傑西會躲在什麼地方,所以就由我來找吧。現在已經很晚了,明天早上你也要一大早就起來工作吧?請你先回去鎮上吧。”
阿吉搔搔頭。“呃……是嗎?啊,可是我實在放不下心欸。我明天的確從淩晨開始就有工作。”
“對吧,真的是給你添了大麻頃了。”
耶爾抵達卡薩魯姆的時候,已經過了學童們就寢的時間了,不過學舍裏仍舊燈火輝煌,感覺莫名地嘈雜。周圍的森林和草原各處,也有小小的燈火搖曳著。
耶爾聽到了一些聲音,於是便看向聲音的方向,結果便看見學童們從宿舍二樓的窗戶探出身子來。
教導師在下麵揮著手說:“好了,你們快去睡覺。”
耶爾加快腳步,走近大門。就在耶爾將手伸向門旁邊掛著的鍾時,正麵玄關的大門打開了,男人從裏麵走了出來。
“阿吉叔!”耶爾一出聲,正打算走向停在學舍旁邊的馬車的租用馬車店店主停下了腳步,仔細端詳著這裏。
“……咦,耶爾!”阿吉慌慌忙忙地跑了過來,從裏麵打開了門。
微胖的阿吉光禿禿的額頭上滲滿了汗水。
“耶爾,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是聽傑西說你受了重傷,才把他送來這裏的,可是在我拴馬的時候,傑西卻又不見了,現在已經引起大騷動了哩!”阿吉的嘴角冒泡、性急地說完事情始末。
剛開始注意到傑西不見了的時候,阿吉以為他是跑去找艾薩兒了,所以並沒有特別擔心,可是等他照顧完馬,去教導師長室找艾薩兒接傑西時,艾薩兒卻說沒有看到傑西,嚇壞了阿吉。
所以才會造成大騷動,據說現在教導師和學舍的工作人員全都總動員尋找傑西。
“我還想說他會不會藏在馬車下麵,所以才會過來這裏。”
耶爾對阿吉低下頭。“非常抱歉,給你帶來這麼大的麻煩,我大概知道傑西會躲在什麼地方,所以就由我來找吧。現在已經很晚了,明天早上你也要一大早就起來工作吧?請你先回去鎮上吧。”
阿吉搔搔頭。“呃……是嗎?啊,可是我實在放不下心欸。我明天的確從淩晨開始就有工作。”
“對吧,真的是給你添了大麻頃了。”
“……真的沒問題嗎?”艾薩兒在耳邊悄聲問道。
耶爾回過神來點點頭:“沒問題。”
他的腳才踏進王獸舍,光的警戒鳴叫立刻變得尖銳而高亢。
耶爾把後背靠在門旁邊的牆壁上,然後輕手輕腳地在地上坐了下來。
“嘰”的一聲關門聲後,黑暗便包圍了四周。
即便艾薩兒已經離開,光還是張著翅膀發出警戒嗚叫好一會兒,不過它並沒有用身體衝撞籠子。
仰望著在潮濕的黑暗中聳立的漆黑巨大的影子,耶爾隻是坐著。
彷佛緩緩打來的波浪一般,光的警戒鳴叫忽高忽低,不久後就變成了安靜的喃喃自語,一點一點地變小,然後就如同退潮似的停止了。
翅膀慢慢地收了起來。
不過,它的眼睛還是毫不大意地盯著耶爾看。
耶爾吐了一口氣之後,小聲地說:“光,你不記得我了嗎?”
聽到耶爾的聲音後,光稍微動了一下,不過並沒有翅膀張開。
“我曾經被你救過一命,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艾琳把我藏在你的身後——我打從心底嚇了一跳哩。畢竟我萬萬沒想到王獸竟然會用自己的身體把我藏起來。”
遙遠的記憶清晰地湧現了,耶爾甚至連光的體溫都回想了起來。
“聽說艾琳還小的時候,隻要討厭的教導師一來,她就會躲在你身後……喂,傑西,你知道嗎?媽媽也跟你做了一樣的事哩?”
耶爾聽見了小小的聲音。那是無法忍住的啜泣聲。
也而並沒有把目光移向啜泣聲傳來的方向,隻是繼續抬頭看著王獸說:“光,我的家人都受到你的照顧了……”
光眼中的光芒和剛才一模一樣,完全沒變。那雙眼睛的深處,應該在思考些什麼吧?就像人會懷念往事一般,這頭野獸是不是也會緬懷回憶呢?還是,它連回憶是什麼都不知道?
怱地,耶爾的眼前糊成一片。
耶爾調整呼吸,對兒子說:“讓你碰到可怕的事了。”
啜泣聲變大了。
那聲音衝擊了耶爾的耳朵,讓他深感痛苦。
來這裏的路上,耶爾一直在思考傑西為什麼會沒聽耶爾的話,一個人跑到卡薩魯姆來。
思考的同時,耶爾似乎看見了在黑暗中邊顫抖、邊奔跑的兒子。
他是作噩夢的時候,經常會鑽到母親棉被裏的孩子,所以大概是因為太害怕了,想要鑽到光的懷裏,他才會跑到卡薩魯姆來吧。
傑西非常害怕,害怕到這種地步。
(我太遲鈍了……)
對於恐懼的情感,耶爾比一般人都遲鈍。
對於生為硬盾的自己來說,恐懼是非抑製不可的感情,要是在被攻擊的瞬間感到恐懼,就會喪命。耶爾的心已經習慣在發生什麼事的時候,就反射性地把恐懼逼到內心的角落,讓自己冷靜下來。
所以,他無法想像那件事對傑西來說有多麼可怕……
耶爾聽著兒子在黑暗中發出的細微啜泣聲,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傑西年僅八歲,原本應該是個可以懵懂地在家長庇護下安然無事地長大的孩子。
可是,隻要一想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耶爾覺得讓傑西一無所知反而很殘酷。沒有什麼會比突如其來發生的莫名事件更可怕的了。
能夠告訴傑西自己的父母親做了什麼、未來會如何影響他的時機,恐怕就隻有現在了。
耶爾將背靠在王獸舍的牆壁上,受傷的地方竄上來的疼痛讓他皺起了眉頭,激烈的頭痛已經平息下來了,不過腦中仍舊有悶悶的疼痛感。
“我一開始認識你媽媽的時候……”耶爾喃喃自語似的說了起來:“亞盧才剛誕生不久。當時的真王哈爾米雅陛下說想要看看第一頭在王獸保育場誕生的奇跡之子,長途跋涉來到了這裏。
“那個時候,我還是硬盾,為了負責保護哈爾米雅陛下的安危而來到這裏……見到了你的媽媽——你知道硬盾是什麼嗎?”
沒有回答。
耶爾不在意地繼續說道:“硬盾就跟字麵上的意思一樣,是真王的盾牌,指的就是在真王陛下被襲擊的時候,負責把自己的身體當作盾牌,保護真王的武士。如果有箭射過來,就算要擋在真王陛下的前麵,用自己的身體去接箭,也得保護陛下。
“即便是平民出生,如果被選為硬盾的話,就能得到和貴族相同的地位,報酬也高得驚人。可是,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殺、什麼時候會殺人——硬盾就是這種工作。還有,隻要立誓成為硬盾,就得和家人分開。”
在緊閉的眼睛深處,耶爾看見了炎熱夏日的陽光。
“我是在王都出生的。老爸……你的祖父,是一名技術高超的民藝工匠,做出了很多美麗的家具。但是,在我八歲——剛好跟你現在一樣大的時候,發生了大地震,老爸被建築物壓死了。那是非常炎熱的一天,積雲清楚地掛在藍天中……”